第166章
接下來的日子,方緣的生活被固定在了這間簡陋的木屋和屋前那片被清理出來的小小空地上。養傷,成了他眼下最重要,也最磨人的任務。
楊無雙配製的草藥效果極佳,但過程也絕談不上舒適。每日早晚各一碗濃黑苦澀的藥汁是標配,除此之外,還有用各種搗碎的、氣味刺鼻的草藥根莖調配成的藥膏,需要塗抹在胸口和後背上,再用乾淨的麻布緊緊包裹。初時只覺得一片清涼,但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藥力滲透進去,受傷的筋骨肌肉便開始傳來一陣陣又酸又麻又癢的感覺,如同無數細小的螞蟻在皮肉下鑽爬啃噬,難受得讓人幾乎發狂。
方緣死死咬著牙,額頭上青筋跳動,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卻硬是一聲不吭。他盤坐在板床上,一遍又一遍地運轉著太極魂力,引導著那股溫熱的氣流去配合藥力,疏通淤塞,滋養傷處。他發現,在這種極度的不適中運轉魂力,雖然更加艱難,但效果似乎也更好,魂力與肉身的結合彷彿變得更加緊密了一絲。
楊無雙大多數時候只是沉默地看著,偶爾在他快要支撐不住、身體微微顫抖時,會沙啞地提醒一句:“忍住。藥力化開,便是新生。化不開,便是廢物。”
這話語冰冷,卻如同鞭子,抽打著方緣不敢有絲毫鬆懈。
除了忍受藥力,他的“課程”也正式開始了。楊無雙並沒有立刻傳授他任何魂技或是槍法,而是從最基礎、最枯燥的——辨識草藥開始。
屋角堆積著不少楊無雙平日採集、晾曬好的草藥,形態各異,顏色萬千,散發著混合在一起的、複雜難言的氣味。
“這是鬼藤汁液浸泡過的斷腸草,性烈,腐蝕血肉,見血封喉,用量需精確到毫釐,多一絲則立斃,少一絲則無效。”楊無雙拿起一株通體漆黑、葉片呈鋸齒狀的乾枯草藥,語氣平淡得像在介紹一棵白菜。
“這是百年曼陀羅的花粉,致幻,能麻痺神經,量大可令人陷入永眠,配合其他藥物,可製成‘離魂散’。”他又指向一小包淡黃色的粉末。
“這是赤炎蟾蜍的背腺分泌物,劇毒,但若以寒霜草中和,卻能激發血脈潛力,短時間提升力量,是為‘焚血丹’的主材之一。”
他一種接一種地介紹著,語速不快,卻沒有任何停頓,彷彿這些足以令尋常人聞之色變的劇毒之物,早已是他生命中再熟悉不過的一部分。他不要求方緣立刻記住所有,只是讓他看,讓他聞,甚至用指尖沾取極微少的粉末,去感受那其中的特性。
方緣聽得心驚肉跳,卻又強迫自己將每一種草藥的名稱、性狀、特性牢牢刻進腦子裡。他發現,楊無雙的講解並非雜亂無章,而是隱隱遵循著某種內在的邏輯——藥性的陰陽、五行、相生相剋。
當楊無雙拿起一塊灰白色的、帶著孔隙的石頭,說道“這是硝石,性寒,躁烈,遇火則燃,可做火藥,亦可入藥,用以‘破瘀散結’,但需慎用,其性不穩”時,方緣的心臟猛地一跳。
他忍不住開口,帶著一絲求證般的語氣:“老師,這硝石……遇火則燃,是否因為其內含一種……活躍的,嗯……‘助燃之氣’?而木炭燃燒,則是釋放出另一種……‘固定之氣’?兩者混合,一旦引動,便能瞬間釋放大量……‘熱與力’?”
他儘量用這個時代可能理解的、相對樸素的詞彙,去描述氧化劑和可燃物的概念。
正準備拿起硫磺的楊無雙,動作驟然停滯在半空。他猛地轉過頭,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飾的驚異,死死地盯住方緣!
“你說什麼?”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波動,“‘助燃之氣’?‘固定之氣’?‘熱與力’?”
這些詞彙,在這個魂力至上的世界,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卻又如此精準地觸及了火焰與爆炸的某種本質!這絕不是一個六歲孩童,甚至不是一個普通魂師能夠歸納總結出來的!
方緣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知道自己可能說多了,連忙低下頭,含糊地解釋道:“小子……小子胡亂琢磨那些粉末時,瞎想的……覺得它們之間,好像有某種……‘理’。”
“理?”楊無雙緩緩放下手中的硫磺,走到方緣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目光灼灼,彷彿要將他靈魂深處所有的秘密都挖掘出來,“什麼樣的‘理’?說下去!”
方緣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壓力,心知無法迴避,只能硬著頭皮,繼續用盡可能“樸素”的方式闡述:“就是……比如水往低處流,火向高處燒,這像是天地間的某種‘道理’。硝石和木炭、硫磺放在一起,平時無事,一旦引燃,就必然爆發,這也像是一種……固定的‘道理’。小子覺得,煉藥或許……或許不只是材料的搭配,更是要遵循這些材料本身蘊含的‘道理’,利用它們之間相生相剋的‘理’,來達成想要的效果。”
他這番話,已經隱隱觸及了“化學反應規律”和“材料科學”的邊緣,只是披上了一層玄之又玄的“道理”外衣。
楊無雙沉默了。
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銳利的目光依舊鎖定在方緣身上,但那眼神中的驚異,卻漸漸轉化為一種極其複雜的、如同發現了稀世璞玉般的光芒。他鑽研煉藥一生,追求的就是各種藥材之間那微妙至巔的“理”,方緣這番話,雖然用語古怪稚嫩,卻歪打正著,直接點出了煉藥術最核心的本質——並非簡單的堆砌,而是對藥性、對天地規則的理解與運用!
一個六歲的孩子,無人教導,僅憑“胡亂琢磨”和“自行感悟”,竟然能觸控到這等層次?
怪胎!
真正的怪胎!
良久,楊無雙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眼中的銳光稍稍收斂,但那份審視卻更加深沉。他沒有追問方緣是如何“感悟”到這些“理”的,只是沙啞地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記住你今天說的話。煉藥,修的不僅是藥,更是‘理’。看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屋角那些對方緣而言還十分陌生的草藥,“你這‘胡亂琢磨’的本事,倒也不算全無用處。”
他重新拿起那塊硫磺,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平淡,但方緣卻能感覺到,某種無形的東西,似乎已經不一樣了。
“這是硫磺,性烈,有毒,亦可入藥,外用殺蟲止癢,內服……需慎之又慎。其性與硝石有相合之處,亦有相沖之處,如何把握,存乎一心。”
方緣認真地聽著,將“硫磺”二字與腦海中那個鮮黃色的塊狀物對應起來。他知道,他通往力量的道路,已經從這最基礎、也最危險的“藥理”之上,正式開始了。而他那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知識,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悄然綻放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