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額頭觸碰冰冷地板的觸感猶在，那三個響頭彷彿耗盡了方緣最後一絲氣力。他癱坐在地，靠著板床的邊緣，大口喘息著，胸腔裡火辣辣地疼，嘴角的血跡尚未乾涸，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緊緊追隨著楊無雙在屋內移動的、略顯佝僂的背影。
老師。
他有了老師。
這兩個字像是有千鈞重，壓在他心頭，卻更像是一根定海神針，將他漂泊無依、充滿戾氣的靈魂，暫時錨定在了這片危機四伏的土地上。
楊無雙依舊背對著他，用一把小蒲扇，不緊不慢地扇著泥爐下的火苗。藥罐裡的咕嘟聲變得均勻而綿長，濃郁的藥香瀰漫在簡陋的木屋中，竟奇異地帶來一絲安穩的氣息。
“把藥喝了。”良久，楊無雙才沙啞地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他用一塊厚布墊著，將滾燙的藥罐從火上端下，倒出小半碗濃黑如墨、散發著強烈苦澀氣味的藥汁，遞到方緣面前。
方緣沒有猶豫，雙手接過粗糙的陶碗，碗壁滾燙，他卻渾然未覺。他吹了吹氣，然後仰頭，“咕咚咕咚”幾口便將那足以讓常人皺眉吐舌的苦藥灌了下去。藥汁入腹，一股溫熱的氣流隨之散開，舒緩著受損的經脈和臟腑，疼痛似乎都減輕了幾分。
“謝謝老師。”他放下碗，低聲道。
楊無雙瞥了他一眼，對於他這乾脆利落、毫不嬌氣的舉動，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滿意，但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收回目光，走到窗邊，望著外面被夜色籠罩的、影影綽綽的樹林，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種彷彿敘述他人故事般的平淡語氣，緩緩開口。
“破之一族，楊無雙。”他報出了自己的名號，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蒼涼。“曾經，八十四級魂鬥羅。”
八十四級魂鬥羅！方緣心中劇震。儘管早有猜測，但親耳聽到這個等級，依舊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壓迫感。這是真正站在大陸頂層的強者，距離封號鬥羅僅有一步之遙！
“武魂，破魂槍。”楊無雙繼續說著，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彷彿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器物，“天下攻擊，無堅不摧。我破之一族，精研煉藥之理，尤擅……毒。”
說到“毒”字時，他的聲音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幾十年前，武魂殿勢大，教皇比比東，手段酷烈。為迫我破之一族歸附，設計將我擄去。”他的話語依舊平淡，但方緣卻能感覺到，那平淡之下，隱藏著何等驚心動魄的過往與刻骨銘心的恨意。“威逼利誘，嚴刑拷打……想讓我交出破之一族的煉藥秘術，尤其是……幾種獨門劇毒的配方。”
方緣屏住了呼吸，他能想象到那種處境下的艱難與絕望。
“我扛了很久。”楊無雙的聲音裡終於帶上了一絲極細微的、彷彿金屬摩擦般的澀意，“但武魂殿的手段……嘿。”他冷笑一聲，沒有細說那非人的折磨，“他們以全族性命相脅……我，屈服了。”
最後三個字，他說得極其艱難，彷彿有千斤重。那佝僂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蒼涼。方緣知道，對於楊無雙這樣驕傲了一輩子、將家族榮耀和武魂尊嚴看得比性命還重的人來說，這“屈服”二字，是何等殘酷的自我否定與折磨。
“我交出了部分無關核心的配方，其中一種，便是後來毒倒雪夜大帝的‘紅塵夢’。”楊無雙淡淡道，“此事之後，我雖被放回，但在族中，已等同叛徒。族長……我大哥楊無敵，性情剛烈如火，眼裡容不得沙子。他找到我，欲清理門戶。”
方緣的心提了起來。兄弟相殘……
“但他最終沒有殺我。”楊無雙的聲音裡透出一絲複雜難明的情緒，“他廢了我的魂海，斷了我重修魂力的根基。他說……‘看在血脈之情，留你一命。但從今往後，你楊無雙，與我破之一族，再無瓜葛！滾出天斗城，自生自滅！’”
魂海被廢！方緣倒吸一口涼氣。這對於一個魂師而言，是比死亡更加殘忍的懲罰！這意味著他畢生苦修付諸東流，從雲端徹底跌落泥沼，從此成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
“所以，我來到了這裡，諾丁城。”楊無雙轉過身，看著方緣，那雙銳利的眼睛裡，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與一種看透世事的滄桑，“靠著早年積累的一些煉藥皮毛，勉強餬口，守著這杆……再也無法注入魂力的破魂槍，苟延殘喘。”
他的目光掃過那杆倚在牆邊的黑色長槍，眼中閃過一絲如同看待老友、又如同看待自身殘軀般的痛楚。
“現在，你知道了。”楊無雙看著方緣，語氣恢復了之前的淡漠，“你的老師，是一個魂力被廢、被家族驅逐、苟活於世的……叛徒和廢人。你，還要跟著我學嗎？”
木屋內再次陷入寂靜。
方緣看著眼前這個老人，看著他臉上深刻的皺紋，看著他眼中那無法磨滅的驕傲與深入骨髓的落寞。他忽然明白，楊無雙收下他，或許並不僅僅是因為他那番威脅的話語，更可能是因為，在他這個同樣被世界拋棄、渾身是傷、卻依舊不甘沉寂的孩子身上，楊無雙看到了某種……同類的氣息。一種不肯向命運低頭，哪怕燃盡最後一滴血，也要在絕境中撕開一道口子的……瘋魔般的執念。
叛徒？廢人？
不。
在方緣眼中，這是一個揹負著沉重過往、脊樑卻從未真正彎曲的強者！一個即便失去所有，依舊能憑藉一杆凡鐵長槍，逼退幽冥狼群的戰士！
他掙扎著，再次挺直了身體，忍著全身的劇痛，朝著楊無雙，無比鄭重地，再次行了一禮。
“老師就是老師。”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在我方緣心裡，您永遠是那位八十四級、槍破萬法的魂鬥羅！弟子不才，願承老師衣缽，他日若有機會，必以手中之槍，煉藥之能，為老師正名！讓這天下人知道，破魂槍楊無雙，從未真正倒下！”
楊無雙的身體微不可察地一震。他深深地看著方緣，看著這個孩子眼中那如同野火般燃燒的真誠與倔強，那冰冷了數十年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盪開了一圈細微的漣漪。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緩緩轉回身，重新望向窗外無邊的黑夜。
但方緣卻看到，他那一直緊握的、佈滿老繭的拳頭，似乎……微微鬆開了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