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死別
東方漸白。
淡淡晨曦灑在薄薄的窗紙上,讓屋裡的燭光彷彿不再那麼明亮,不再那麼溫馨。
多美的夢,終究也只是夢。
小桃紅知道,隨著夜幕褪去,曙光來臨,昨夜的美夢也即將化作一場令人難以忘懷的回憶。
春宵苦短。
她幾乎整夜都沒閤眼。
羅維是個不怎麼愛說話的大男子。
不過,跟這樣的男人交流,小桃紅自有辦法。
有時,兩個人的溝通,只需要一個會意的眼神。
而羅維最終還是睡著了。
他似乎本就打算到這兒來好好睡上一覺。
當這憨得可愛的傢伙沉沉睡去,小桃紅依然不願閉眼。
她害怕這只是一個夢。唯恐再度睜開雙眼,便會美夢落空。
若這長夜永不落幕該有多好。
在她身旁,結實健壯,四肢修長的羅維正酣然甜睡。
燭光下,他看上去就像是個涉世未深的大男孩。
小桃紅伸出手,將指尖在“大男孩”平滑的額頭上輕輕描畫。
睡夢中,這男子眉頭輕蹙,臉上還掛著淡淡愁容。
他這是來跟我告別的。
小桃紅心思細膩,對羅維此番來意早已猜到七七八八。
她小手繼續向下撫過臉頰,輕輕在這男子肩上摩挲,想要緩解他那過於緊繃的肌膚。
羅維的肌膚本該充滿彈性,而此刻卻僵硬如岩石。
在這片“岩石”上,還隨處可見地分佈著道道刺目的傷疤。
那是他的“勳章”,他的“驕傲”。
每一道都是一個熱血故事,每一道都是一場殊死搏殺。
昨夜,他曾十分自豪地跟她講過自己身上每道傷疤如何得來。
除了那些傷疤,他渾身皮膚光潔柔滑,也沒什麼體毛,摸上去感覺就像是綢緞。
這會兒,綢緞卻已變成石頭。
大概是夢到了戰鬥,羅維胳膊上的肌肉忽然還快速抽搐了兩下,嘴裡也發出含糊不清的囈語。
不過,很快他又平靜下來。
只剩一陣急促的呼吸,一陣強勁的心跳。
此時,小桃紅能夠清晰感受到男人胸膛強而有力的起伏。
她喜歡這力量,喜歡這節奏。
隨著“大男孩”呼吸漸漸平穩,小桃紅也放心地收回了手指。
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她心想。
但她知道,眼前的男人不會為她留下。
就像其他那些為她獻上珠寶和黃金的男人一樣。
然而這男人卻又與別的那些買春者明顯不同。
關於這個,她能感覺得到。
他是那麼誠懇,那麼哀傷的一個人呢。
羅維忽然翻動了一下身子,高高的鼻樑像山峰一樣映在燭光裡。
只是還沒有醒。
小桃紅看見他臉上隱隱的憂慮漸漸消除,甚至還掛上了愉悅的微笑。
他是夢見什麼好事了嗎?
不管夢見什麼,這會兒至少沒有了殺戮和仇恨。
晨風自窗縫襲來,燭光在風中搖曳。
“咯咯咯……”
晨曦中驀地傳來一陣雞叫。
羅維輕輕抽縮一下身體,睜開了眼睛。
“桃子,”他像昨夜纏綿時那樣叫她,“天亮了?”
天亮了,他也該走了。
他買了她一夜,而非一生。
但他卻希望是後者。
昨晚他就一直在這麼想來著。
可他有事要做。
一件只要邁出一步,便再也不能回頭的事。
不過,在做這件事之前,他決定要給她一份禮物。
自由。
他要給她自由。
只是,在她的那份自由裡,不會有自己的位置。
因為這一去,從此他倆便相會無期。
“天就快要亮了,不過還有些時間。”這時,小桃紅慵懶地依附在羅維身上說。
聽聞此言,羅維心裡也莫名生出幾許悲慼。
他伸手繞至小桃紅背部,用力將其環住。
之所以要傾盡所有來買這一夜春宵,也是因為此一夜後,便將是永別。
羅維十分清楚,此行有死無生。
兩天前的“邱記”地下窖藏室裡,他親眼所見,一切準備就緒。
那個令他期待已久,令他熱血沸騰的時刻,終於就要到了。
就在那前一天,經過一番考量,思慮再三,他是正準備要再去一趟大興茶行的。
此去一來是想再探探祝閭口風,看看師太最近有何動向。
另外也是好做一個道別。
畢竟好聚好散。
這些日子,人家也沒哪裡對不住他。
不料剛經過邱記門口,卻被忽然閃出的牛軫一把將他拉住。
牛軫連拉帶拽,將他拉進了邱記。
“祝掌櫃已經暴露,你此時若去,定有危險。”到了內室,牛軫馬上對他說,“還有,你那位師太的晉諜身份也已被天厙軍掌握。有訊息說,她已帶弟子連夜出城,大概是往晉國去了。”
“走了?”
聽到這訊息,羅維先是有些吃驚,繼而感覺生氣。
但隨即他卻頗感無語。
他與毛順大哥跟師太雖不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但彼此好歹也曾是盟友。
在盛都,自己更是誠心與師太合作。
出了事,也不通知一聲就自個兒開溜,豈是對盟友負責任的態度?
不過,這氣他也沒生多久。
因為他心裡其實早就已經知道,師太行事,向來是假他人之手。
對他這樣一個小角色,估計人家壓根兒就沒放在心上。
人家自身難保,又哪顧得上他。
再說,若真像牛軫所說,那麼對方此時跟他越少聯絡,他便越是安全。
就在羅維感到失望,感到前途渺茫時,牛軫卻又忽然跟他說出一番話,令他重燃希望。
“羅兄不必氣餒。”牛軫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似的,隨即又對他說,“既然你的身份尚未暴露,那就是好事。記不記得上次咱們就已經說好,可以一起幹點事情?你若不改初衷,那麼今天我就帶你去見些朋友,如何?”
“自然是好。”羅維當即道,“誅殺李授,如今是羅某仍苟活於世的唯一理由。無論兄弟準備如何採取行動,何時動手,只管吩咐一聲便是。”
“羅兄乃忠義之士,牛軫十分佩服。”牛軫當即對他抬手行禮,“來,請隨我來。”
牛軫隨即便將羅維帶去了邱記地下石窟。
不出所料,那間看似普通的石窟下面果然另有玄機。
原來,在地窟不起眼的角落,竟藏有一道十分隱蔽的暗門。
暗門後,卻是一條用途不明的地道。
那顯然是一條新挖出來的地道。
粗糙,狹小。
不過,鑽過幽暗潮溼,不過數十丈距離的地道,眼前所見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那是一間有著十分古老的建築痕跡的地下大廳。
大廳四壁砌了牆磚,每塊磚上都保留著燒製時的銘文和圖案。
那些圖案抽象怪誕,令人費解。
由此可見,該地窟修建時間久遠,絕非羅維所能想象。
在那裡,他還見到了另外一些跟他有著相同目的的“義士”。
羅維這才相信,牛軫上次跟他說的那些話,果然句句屬實,沒有半點誇大與敷衍。
他們是來真的。
“你既在艦隊服役多年,該會使用弩炮?”
經牛軫引見後,他們當中有個名叫陶青,看起來像是個頭領的小夥子還專門問他。
“當然會。”羅維道,“上次都城受閱,若非要求所有戰船須拆除弩炮,怕也不會失手。”
“那就好,算你一份。”那一身黑衣的年輕人當即道。
有了這話,依然還不敢相信的羅維總算漸漸放下心來。
石窟里約有五十來人,全都是霹天軍戰士。
曾經是。
牛軫上次就告訴過他,這些人如今已改奉徐三公子為領袖。
儘管依然打出了“為雷成大師復仇”的旗號,但他們實際上已經改為“誅殺篡位者李授,匡扶李氏皇室正統”這樣更具號召力的目標。
看來一切準備就緒,他們已準備要在近期動手。
羅維亦是抱定必死決心之人,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如今既然有此機會了卻心願,自然是打心底裡感到高興。
不過,臨死前,他還想償還一筆人情。
小桃紅與他萍水相逢,首次見面便仗義相助,令羅維大為感動。
他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不願欠債。
但他也知道,有些東西,自己無法償還。
所以他思來想去,才想到這個法子。
他要替小桃紅贖身,然後再給她一筆安家費。
小桃紅是永紅樓頭牌,羅維知道,她的贖金不會是筆小數目。
不過他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錢。
當初毛順大哥託付的事,他心知難以勝任。用於復仇,那些財富對他來說太多。讓他留著,他又派不上用場。
於是,他決定只動用其中一小部分。
他決定用那些錢給小桃紅贖身,讓她安頓日後生活,剩下的就交給梁伯去打理。
這也是他目前所能想到最好的安排。
此後,便不留遺憾。
對於這次潛入皇宮行刺之舉,羅維並不奢望能全身而退。
他知道自己會死。
然而那位黑衣服的年輕人似乎對此次行動很有信心。
他稱該計劃萬無一失。
不過當時羅維心情過於激動,腦子恍恍惚惚,所以對那些信心滿滿,猶如戰前動員的說辭並未聽得仔細。
反正他也沒想要活下來。
唯有抱定必死之心,方能成就非凡之舉。
這是毛順大哥以前經常跟他們訓斥的話。
就跟上戰場一樣,越是怕死計程車兵,越是死得快。
他不怕死。
從來都不怕。
但是在死之前……
小桃紅的目光中滿是不捨。
“我的情郎,”她這樣叫他,“如果現在才剛是黃昏就好了。”
“我也希望……”
羅維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小桃紅堵了回去。
“那就什麼也別說。”
說罷,她抬起細長如藕的手臂,輕紗自肩頭滑落。
……
不過,窗臺上的蠟燭終於燃盡,燈籠裡的油燈也耗盡了最後一滴桐油。
白色窗紙上的光影也不再是月白,而是明黃。
太陽已經升起。
羅維起身,慢慢穿好衣服。
“你有些奇怪。”小桃紅的臉上仍留著緋紅餘暈,“我感覺你這次是來跟我告別的。你不會再來找我了,對嗎?”
“是……啊,是的。”羅維支支吾吾地說。
“要走了?”
“是。也該走了。”
這一晚,對他來說便是一生,是一輩子。
“你是有什麼事要去做麼?”小桃紅輕輕撥過羅維的臉,看著他說。
“對,一件不得不做的事。”羅維說。
“就不能……”小桃紅面若桃花,試著道,“就不能放棄?”
“有些事可以放棄,但這件不行。”
“既是這樣,那你就去做吧。”小桃紅語氣雖頗為不捨,但卻依然柔情蜜意地說。
羅維於是站起身,抓起衣服離開床邊。
他整理好外套,從衣架上取下熟皮腰帶,緩緩扣上。
今天,他將重新掛上佩劍,重新做回揚威艦上的都水令使大人。
揚威艦沉了,但他這位令使還在。
哪怕戰至最後一人,江陽水師的軍旗都將獵獵飄揚。
只要還有一個人在,戰艦便永不沉沒。
穿好衣服,羅維從兜裡掏出留給小桃紅的東西,輕輕放在桌上。
然後,他大步走出閨房。
他在桌上留下的是一把鑰匙,和一封信。
小桃紅穿上衣服,趿上鞋走到桌邊,好奇地拿起那封信,拆開信封。
信封裡,隨信還附有一段留言。
留言很簡單,只有短短數語:持此鑰匙,往盧城南山燕子塢,將信與鑰匙交予梁伯,他自會出錢為你贖身。
「感謝各位讀者的陪伴,感謝各位新老朋友,小的給你們拜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