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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探監

即便鼎盛時期,無明殿那寬廣的大廳也顯得過於空寂,過於冷清。

此時,根根巨大的樑柱上,上下兩排火炬將殿宇照得分外明亮,卻也將孤獨的人影拉得老長。

天香默然獨坐,目視面前酒杯。

顧影自憐,美酒無味。

要是李公子這會兒在就好了。

但,怎麼可能呢。

他這幾天都沒上山,大概以後也不會再來了。

也許我應該答應他的提議。

忽然間,天香心裡猛地冒出這個念頭。

因為我本就答應過要帶他去盛都,帶他去見師尊的。

不過,如今的我,還能像從前一樣面對師尊嗎?

她無法確定。

平心而論,天香並非現在才認清形勢。

至少在她成年之後,在她懂事之後,在那個曾經可敬可畏的師尊變成另一副模樣之後,她就漸漸明白了自己不過是人家手裡的一件工具。

儘管,她對那種生活早已習以為常。

但這並不意味著她願意永遠過著那樣的日子,永遠活在那樣的陰影裡。

其實,從知道真相那一天起,她就已經在為今日之舉暗作準備。

我跟姐姐不同。

這是天香最清醒的認識。

對那些痛苦的記憶,她能選擇接受,而我不行。

不過她也不得不承認,李公子的出現,才是促使她下定決心的關鍵因素。

尤其在他倆一次次夢裡交匯,當她以魂隱之術,一次次跑去他的書房,他的臥室,去窺探他生活中的一點一滴之際,她總能那麼深切地感受他,跟他合為一體。

每一次,她都感覺自己像是獲得了一次新生。

怎麼又想起他來了呢。

天香吁了口氣。

即便是為了李公子,要讓我背叛師尊,我也做不到。

該做的,我已做了。

剩下的事,就靠李公子自己了。

放下對李公子的思念,天香再次抬頭掃視這座堪稱輝煌的大廳。

廳堂上方高位,碩大的三張木椅虛位以待。

那曾是三位長老的坐席,是一方教宗權力和尊嚴的象徵。

許多人嚮往那個位置,嚮往那三張除了龍椅,唯一能凌駕於萬千眾生之上的寶座。

師尊說過,只要她願意,那裡將會給她留個位置。

但她對那硬邦邦,每張都高高豎起三根柱子作為椅背的榻椅毫無興趣。

看來師尊並不真正瞭解她。

不過,他的另外兩名弟子對此很感興趣。

今天正是聶玉琅的好日子,他特別允許“天道徒”們擺宴慶祝,開懷暢飲。

“天道徒”是聶玉琅對無明殿新教眾的稱呼。因為朝廷已正式御準,將無明殿真乙道分支教派定名為“天道宗”。

莊嚴的開宗儀式結束之後,天道徒們便湧向宴會廳,即將開始大肆慶祝,天香則一個人繼續留在這空空蕩蕩,似乎連心裡話都能產生迴響的大殿裡。

除了新教徒,參加慶祝的還有數百名工匠。

自影子人覆滅後,這些工匠一直在參與無明殿的修復工作。他們加班加點,還將完成另一項工程上的壯舉。按計劃,他們要在此山建造一座洞穴版的“閬苑仙池”。

建“閬苑仙池”是聶玉琅的主意。

他說是想充分利用此山腹中天然溫泉,加上原本就有的多處泉眼,把這裡變成一塊避暑納涼的寶地。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這些泉眼之間的窟穴連通起來。

根據他的設想,洞中將開鑿溫泉池二十餘口,其中亭臺樓閣相間,九曲迴廊相連。到時候,洞中不分寒暑,晝夜熱氣騰騰,仙霧飄飄,稱之為洞天秘境也不為過。

據聶玉琅說,太子對此工程十分看重,有意將此地當作他的一處行宮。

太子實屬天真。

如果李公子所說屬實,這一切都不過是給人作嫁衣裳。

大難將至,世人卻猶在夢中。

可悲。

惟願李公子最終能夠阻止那件事發生。天香心想。

而她得走了。

不過,在此之前,有件事她一定得處理好。

今天是個難得的好機會。

就在天香準備起身時,她聽見大殿外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那個人來了。

總有那麼些時候,她能感覺到那個男人眼裡竟有一種奇特的光芒。那是神聖的,也是權威的光芒,以前她只在皇帝和太子,對,還有師尊眼裡見過。

而他不過是個富商的兒子。

難道是因為他跟太子關係親密?深受寵信?

天香重新給酒杯斟滿,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那人已走到身後,“你當真不去與民同樂?”

“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天香端起酒杯,慢慢淺酌一口,“你又幹嘛不去參加歡宴?”

聶玉琅走過來,站在天香對面,“我要下山一趟,特意來跟你說說。”

“下山幹嘛?”

“有事。”

“對啊,聶公子總是很忙。”天香端著酒杯,久久凝視著杯中物,“對了,無明殿的事情也理得差不多了,師尊他老人家有沒有說,我什麼時候能回都城?”

“你很快就可以回去了,再過兩三天吧。”

“他已經跟你交代過了?”

聶玉琅點點頭,並沒多說什麼。

天香衝他淺淺一笑。

聶玉琅走後,她隨即也起身步出大殿。

她朝那條日漸熟悉,可通往地下深處的梯道走去。

經過一個岔口時,天香聽見從甬道里傳來無數人的歡聲笑語,甚至還有推杯換盞的聲音。

“乾杯!為天道宗乾杯!”

“為國師乾杯!”

地下洞穴彼此相連,有時聽得見動靜,實際卻相距甚遠。

儘管高興吧。天香心道。

在你們看來,今天是無明殿重生之日,大喜之日。

理當慶賀。

石梯又陡又潮,偶爾能踩出水響。甬道里很遠才有一盞油燈,通常是掛在拐角處石壁上。

走著走著,天香竟想起了初次跟國師——那時候還不是——相見的情形。

那時候,春藏法師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素淨男子,有著跟聶玉琅極其相似的體型,不胖不瘦,剃著光頭。除了腰帶上懸掛的一枚鳥身人面鈕紋白玉牌,渾身上下再無任何裝飾。

兵荒馬亂的年月,她姐妹倆被託付給這位光頭法師,然後便跟著他到了戎州。他們先在涪城住了一段時間,然後到了閬州。

在那裡,法師受到時任霸西郡太守的李鄉父子禮遇。

李鄉去世後,李授更對法師言聽計從,從此兩人成為莫逆之交。

那些年,春香、天香兩姐妹跟著法師東奔西走,居無定所。她們去了盛都,又去了北原,然後再隨北原軍殺回盛都。

隨著法師地位漸漸升高,姐妹倆也漸漸長大,成為他的左膀右臂。

十年來,姐妹倆不僅學會了詭異法術,更學會了各種殺人技巧。在法師悉心培養下,她倆已從曾經一個擅長製藥,一個擅長彈琴的小姑娘,變成兩個神出鬼沒的刺客。

法師,也升格成了她倆的師尊。

只是,隨著姐妹倆從幕後走到前臺,她倆的師傅卻漸漸淡出人們視線。

這兩年,天香已幾乎沒怎麼見到過春藏國師。

而代表師尊向她姐妹倆發號施令的,卻成了手持信物玉牌的聶玉琅。

對那位聶玉琅,姐姐春香跟妹妹看法截然不同。

她欣賞他,甚至樂意服從於他。

多年的刺客生涯,已經把姐姐變成了另一個人。

通往地牢的路幽深而黑暗。

考慮到他們之間似乎有某種秘密協定,聶玉琅堅持將墨石和月石兩位長老分開關押。關押月石的地牢裡,只有一個又老又聾的獄卒看守。

天香到達那裡的時候,那人正趴在一張石頭桌上,呼嚕聲百丈之外都能聽見。

那張石桌上擺著一個醜陋的陶製酒壺,一個黝黑的空碗。另一個碗裡則是啃剩下的雞骨頭。

當廚房負責人給留在大殿的她送來酒菜時,天香專門關照,大家在慶祝時也別忘了那些不得不堅守崗位的弟兄。

她還特意吩咐,將自己那份燒雞給聾子送來。

因為她吃不了,而聾子最喜歡吃雞。

這裡人人皆知天香姑娘威名,沒人敢違揹她的指令。

何況是如此關懷備至,毫不逾矩的指令。

牢門的鑰匙就掛在看守腰上。

天香取下鑰匙,開啟鐵門。

獄卒大概會昏睡一個時辰,而這也是今日慶典的最短時間。

事實上,如果想要盡興,則需要更久。

跟墨石那個她至今也沒找到的關押點不同,這裡不算隱蔽,所以需要鐵門和看守。天香撿起插在門邊崖壁上的火把,照著路往裡走。

所謂牢房,其實是一處洞口狹小,洞徑悠長的山洞。

這裡可算是無明殿的地下蟻穴,到處曲折輾轉,若無特別熟悉,走錯過道,便將陷入迷宮。好在此處乃關押犯人所在,裡面是死衚衕。

洞子裡潮溼陰暗,而且味道難聞。多年積累的碎骨、瓦片散落一地,踩上去沙沙作響。

拐過一道彎,洞子的盡頭出現在火炬光照範圍之內。那是一片焦黑的石壁。石壁上刻畫著各種既像是文字,又像是繪畫的圖案。

昏黃的光亮下,一個滿是水漬的石潭邊,蜷縮著一個蒼老的身體。

察覺到有人靠近,那個身體動了動,慢慢坐了起來。

月石長老抬起一隻胳膊,遮擋著刺目的光線。

他的手臂和腳踝上都掛著鐵鏈,隨著起身舉手,鐵鏈咣噹作響。

“是你啊,賤人。”月石長老沙啞的聲音中充滿戲謔與調侃。

他盤起雙腿,費力坐正,抬手梳理一下蓬亂的頭髮。

“是來看老頭子笑話,還是來敘舊情的?”長老語氣猶如市井惡棍般陰損,“抱歉,我身上這會兒可不太好聞,請擔待些。”

“別把我姐姐的事,放在我身上。”天香語氣平靜,毫不生氣。

“你是哪一個?”老人嘿嘿一笑,“對,我聽說了。你們是姐妹倆。喜歡服務那個是姐姐?說話冷冰冰的是妹妹?對,你是妹妹,從說話就能看出來了。唉,真沒想到,早已拋卻凡塵的影子人最後會斷送在你們這兩個蛇蠍女人手裡。”

“如果你們真的已經拋卻凡塵,怕是不會有今日結局吧?”

“對,我們只拋卻了一部分,繁文縟節的那部分。卻忘了把這六根清除乾淨。”月石長老說著抬起頭,長長吁了口氣,“現在我才總算明白,原來人最難勘破的,竟是這個部分。”

“因為你們儘管戴上了面具,可卻沒淨身。只要身體裡的血液還是熱的,兩腿間就會有慾望。”

“不,你錯了,賤女人。”月石長老冷冷一笑,“慾望來自人的內心。”

“很好,有這樣的領悟,沒有白受一場罪。不過,我可不是來聽你懺悔的。”

“你有問題想問,對不對?都一樣,你們每一個來,都帶著虔誠的信仰和高尚的追求,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多麼令人感動啊。其實不過就想知道一句話。”

“你不打算告訴我,是麼?”

“如果你也打算問那件事的話。”

“你知道我要問什麼?”

“那問題,得三個人一起提供線索,你們才能揭曉答案。怎麼,他倆都說了?還是仍然只得到了那個沒骨頭的人給的可憐的一條線索?”

“別人說沒說,你沒必要知道。你只要告訴我,打算說出你知道的那句了嗎?”

“賤婦,實不相瞞,不管他們說沒說,到了我這裡都是絕路。”

“我聽說了,他們誰也拿你沒奈何。”

“所以你才親自出馬了?以前可沒見你來過。”

“對,現在,此刻,乃至今後我也沒來過。”

“你什麼意思,賤女人?”

“你能不能換個稱呼?”天香皺起眉頭。

她的忍耐有限。

“沒有更好的了,除非你讓我閉嘴。”月石長老蒼白的臉上露出挑釁之色,“怎麼樣,我可以什麼也不說了嗎?”

“你……那,你隨便吧。愛咋叫咋叫,反正我又不會少根頭髮。”

天香緩緩蹲下,將火把舉高,照著月石的臉。

“對,你說得對。難怪這麼多頭髮。”月石長老打量著這個漂亮女人,嬉笑著說,“賤人,你比那幾個聰明。但你為什麼要說你沒來過?”

“因為我不是來審問你的。我來,是答應人家給你帶個訊息。你就要獲救了。”

“我獲救了?誰要救我?你嗎?要給我解開枷鎖?還是殺了我?”

“你希望是哪種呢?”

“殺了我吧,這樣也方便省事。”

“你明知道那個答案沒弄到之前,沒人會要你命。”天香不屑地一聲冷笑,“就連你自己,在沒有把密語交託給誰之前,也不敢輕易就死。這些全騙不了我,就別裝模作樣地逞英雄了。”

“看來你還真瞭解不少。那好吧。這樣我也告訴你一句實話,從我嘴裡,你們無論如何也問不到想要的那句話。死了這條心吧。”

“怕要教你失望了,只要是我認準想要去做的事,不達目的,我絕不死心。”天香語氣堅定,“還有,麻煩你別總把我跟他們扯在一起。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有區別嗎?”

“有。”天香自信滿滿地說。

月石長老滿是嘲弄地看了天香半天,“講啊,賤人。你跟他們有何不同?”

“我說過,我不是來審你的。”天香最後再想了想自己那個盤算,“我來是要告訴你,你馬上就可以得救了。有人願意犧牲自己,換你活下去。”

“想說什麼就直說,臭婊子,別裝模作樣,轉彎抹角。”

“哎喲,我的頭銜可越來越多了。”天香笑笑道,“算了,我不跟你計較。告訴你吧,墨石今天總算鬆口,說他願意供出那句話。不過,這麼做不是因為膽小害怕,也不是想要求得寬恕。而是他不願再這樣繼續受罪。”

“什麼意思,賤人?”

“只要有一個不開口,另兩個就算說了也沒有用。對不對?”

又是這話題。

月石沉默了一會兒。

“沒錯。”他說。

“他知道你是絕不會說的。”

“他也不會。”

“對,他當然不願意說。但他希望你能活下去。”

“你什麼意思?”月石感覺不妙,“臭婊子,說,他為何希望我能活下去?”

“上面對進展很不滿意,讓我們不能再如此婆婆媽媽,不能跟你倆浪費時間。當然,你倆之間,我們更看重的是他。對這種情況,墨石顯然也很清楚。他知道最後時刻已到,要麼是他,要麼是你。他希望你能活下去。因為鑰匙最終掌握在你一個人手裡,那便誰也不敢動你。”

“他想求死?”

天香點點頭。

“他已經說出來了?”

“還沒有。但他今天剛讓看守他的獄卒轉告我,說只要我同意向你轉達一句話,他就告訴我他所知道的那句密語。”

“他真這麼說?”月石將信將疑。

天香面帶笑容,輕輕點了點頭。

“那他如何確定你能信守承諾,會向我轉告他的話?”

“我想,你們定有某種方法。”

“確是有。”月石緩緩舒了口氣,“他會要求你給個回覆。”

“這是你們之間的約定,我不過問。”天香嘴角掛起一抹譏笑,“我只要那密語。”

“你來,就為告訴我這事?”月石忽問。

“信不信由你。我來,就是告訴你這件事,沒別的意思。”

說著,天香緩緩起身,準備離去。

“等等。”月石叫住她,“你還沒去吧?”

“對,還沒去。我這人天生好奇心強,像這種事,自然按捺不住想要一窺究竟。這不,非得先來探探風,想要看看你的反應,然後再去聽他想說些什麼。現在總算有點眉目,可以去聽聽他究竟要讓我轉告你一句什麼話了。我想那一定會很有意思,不是嗎?”

“噢,你這就去見他……很好。這樣,我也想請你幫個忙,幫我帶句話給他。”

“我為什麼要幫你帶話?”

“因為你有好奇心。”

“看來還是你更瞭解我。”天香莞爾一笑,“那你就說吧。”

“你告訴他,說我不理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人終歸一死,何分先後?我希望他能重新考慮自己的決定。當然,在你的立場,恐怕未必會幫我傳這句話。”

“也不一定。”天香思考了一下,“或許我想看看,你會不會高估了自己呢?”

“也是。唉,其實就算你跟他說了,他也未必相信。”月石一臉悵然,連聲嘆息,“那就請你隨便轉告一番我的意見吧。他聽就聽,不聽也無所謂。”

“好。我會轉告。信不信由他自己。”

“這樣……在轉達我的意見之前,你提醒他一句話,這樣他就會相信你。”

“沒問題。”天香漫不經心道,“你想讓我提醒他一句什麼話?”

“你過來,”月石沖天香招了招手,“靠近點,我說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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