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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山怪

這晚,李授決意留宿梓潼郡白果莊。

身為禁衛總管的任潼對此感到十分惱火。這白果莊佔地寬廣,幾乎綿延了半邊山頭,簡直就是給他出難題。

他手下此刻不過兩百來人,別說護衛警戒,就是把整個莊園好好搜查一遍也得一整天。

“陛下今晚非得住這裡嗎?”他問一旁的相國董焦。

董相國雙手背在身後,安靜地站在天井一側,臉上毫無半點緊張之態。

見董焦不理會自己,任潼不甘心,繼續抱怨道:“此處莊園佔地寬廣,房屋又建得分散,夜間不便警戒。而且我剛才繞著轉了一圈,這園子裡裡外外全是樹,後山又連線萬畝竹海,這……”

“你是擔心有賊人隱藏其間?”

“可不是嘛。”

“你的擔心我何嘗不知。”董焦轉過頭,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不過,這裡的老莊主跟陛下乃是故交。人家一再挽留,咱們急著走也是不好。你瞧,陛下跟他談到這會兒還沒完呢。”

“七八十歲的老頭,舌頭都不利索了,也不知道陛下跟他有啥好談。”任潼連連搖頭,“等陛下跟他談完,咱們馬上出發,行不行?”

“天色已晚,你總不會讓陛下住在附近某處鄉村客棧吧?”

“往西二十里,便是蔚縣。”任潼馬上再次提出他那個已被駁斥過一次的建議,“從安全形度出發,卑職認為去蔚縣過夜,是最佳選擇。”

“陛下乏了,不想連夜趕路。”

“可,可卑職剛才還聽說一事,此刻心裡更是沒底。”

“何事?”董焦不痛不癢地問。

“據莊裡人講,此地最近有山怪出沒。”任潼說。

“山怪?”董焦不屑地哼了一聲,“怎麼,你麾下兩百鐵衛,還怕山怪?”

“不是怕。”任潼感覺跟董焦完全沒法講,心裡不由一陣惱火,“是擔心驚了聖駕。”

“不用擔心。”一個聲音忽然加入,“有你任潼隨侍左右,誰敢驚駕?”

伴隨這聲質問大步踏進天井的,正是盛帝李授。

在他身後,兩名黑袍罩頭,黑皮蒙面的近身衛士緊緊跟隨。

“陛下,微臣是出於安全考慮。”任潼趕緊抱拳稟告。

“安全?你是說,朕住在這地方不安全?”

“噢,任中郎的意思,是擔心此地山怪出沒,驚擾聖駕。”董焦連忙幫著解釋。

“朕乃天子,承天受命。區區精怪,能奈我何。”李授掃了二人一眼。

“陛下……”

“別說了,今晚就住這裡。”

“好,”任潼無奈,“那微臣這就去加派這套院落的四周警衛。”

望著任潼離開的背影,董焦迅速換下毫不在乎的神情,變得一臉卑恭,“陛下,”他吞吞吐吐地說,“其實,其實任中郎有所擔心也不無道理。百果莊獨處孤山,童莊主又已年邁昏聵,偌大莊園未必管理得妥當。陛下此行輕裝少從,壓力全在任中郎身上啊。”

“有壓力好啊。”李授表情古怪地說,“咱們走這一趟,不就是為了給有些人添點壓力,好教他們按捺不住,好好表現一番嘛。”

“至於什麼山怪,早不來晚不來,朕看也是趕著點來湊熱鬧的,不如就一併讓朕看看到底是個什麼來路,能有多大本領,也不是壞事。”

“那今晚……”

“勿慮,一切按計劃進行。”

“遵命。”

“去吧。”

李授衝董焦揮揮手,嘴裡得意地“哼”了一聲,便進屋去了。

待李授進屋,兩名黑袍衛士便分列房門左右,肅然而立。

董焦隨即也進了一旁東廂房。

這間屋子陳設簡陋,卻顯出一股清雅拙樸之氣。董焦在點著油燈的案桌前坐下,目光透過窗鏤上破損未補的糊紙孔洞,正好可見其中一名黑麵衛士。

衛士默然而立,又直又長的劍柄從右肩冒出,高高支起。

這些衛士全都由國師親自訓練,若論忠誠勇武,的確當世無匹。但董焦歷來不喜歡他們。因為這些人個個佩戴堪比影子人的特殊面具,臉上毫無表情,也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真正令他倒胃的是,這些衛士還個個身懷異術,就算身上被捅個窟窿,也能自動修復。上次董焦親眼所見,這些人被砍掉胳膊,立刻便能重新長出一條,而且絕對好用。

不過,他們對陛下倒確是忠心耿耿。

那我到底在擔心什麼呢?

所謂山怪,他心裡倒是已有了點眉目。但這個中細節,恐怕沒必要樣樣都講給皇帝聽。

李授並不在乎細節。他要的是結果,是答案。

而答案——

但願對方能夠履約。

董焦心裡此刻猶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難得安寧。他當然知道,方才在任潼面前表現出來的淡然,不過是裝腔作勢而已。

今夜之局乃自己一手促成,是成是敗,他全無把握。

若一切順利倒好。

可萬一……

董焦忍不住嘆了口氣。

走這一趟,他也感覺好有壓力。

他心神不寧,於是起身開門出去,又到院子外面轉了一圈。

這棟園中小院名叫橘園,院子外面是另一重院落,中間空地上種滿了橘樹。任潼率領的禁衛將橘園圍了一圈,而林間則由他的五十名相府護衛負責把守。

此時,太陽已快速落到了山的另一面,晚霞似錦,天空彤紅。

董焦久久望著天空,感覺還不放心,又把衛隊長叫來交代一通,然後才回自己房間。

不久,山莊主人提供的夜餐送了進來,但董焦一口也沒動。

為了保持心情平靜,他從擺放在案桌上的書卷中取了一本來看。

大約到了戌時,外面開始起風,遠遠能聽見西山竹林發出一波一波如同浪濤的唰唰聲。

董焦莫名感覺緊張起來。

他將書放下,側耳傾聽。

最好別有……

不,最好能讓他聽見一點異樣的動靜。

既然要來,不如干脆點。這樣也可讓他徹底安心。

就像是應驗了他的祈禱,倏爾間,一聲尖利的嘯叫驀然劃過林海,在波濤起伏的竹濤聲中顯得那麼突兀,那麼刺耳。

緊接著,那嘯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隨著逐漸靠近,嘯叫聲也漸漸變得粗獷雄渾,最後竟變成野獸般的咆哮。

山怪?

果然如此。

董焦逐漸平復內心激盪,開始覆盤接下來的計劃安排。

他聽見外面有人發聲驚叫,接著便是衛兵跑動和鐵器摩擦的聲音。

董焦推開門,剛想問聲發生了什麼事,卻見李授早已站在門口,身體如旗杆般挺得筆直。在他身後,兩名黑麵衛士依然一動不動,分立左右。

“陛下?”

李授紋絲不動,只衝他搖了搖頭。

董焦於是便識趣地再不做聲。

剎那間,整個莊園似乎都被驚醒,到處是跑動的腳步,遠處甚至還響起了弓弦錚鳴之聲。

“保護陛下。”

任潼的聲音忽然從院外傳來。

他語氣並不慌張,但卻顯得有些匆忙,“快快快,決不能讓那東西驚到聖駕。”很快,他便帶著二三十名鐵甲衛士衝了進來。

“任中郎,”董焦皺起眉頭,“發生了什麼事?”

“山怪。據有人目擊稱,那東西個頭碩大無比,竟是從未見過的異物。我早說過,山裡多有怪物出沒,難以預料,你們偏不信。”說著,任潼衝李授抬手抱拳,“陛下可否暫避?”

“暫避?”李授不慌不忙,“去哪裡?”

“臣已整備人馬,可護送陛下速速下山,去往蔚縣歇息。”

“朕乃天子,竟被一隻山怪嚇跑?”李授冷冷一笑,“笑話。”

“那陛下的意思是?”

“山怪此時現身,想必是想要會朕。好,那就捉來給我看看。”

“捉……”任潼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捉來?”

“對。”李授淡淡的說,“既然膽敢衝撞聖駕,難道不該捉來法辦?”

任潼先是一愣,過了半晌,見皇帝不像是開玩笑,這才有點侷促地打了個拱,“臣,領旨。”

他就算再怎麼糊塗,也沒膽當面抗旨。

他將衛兵安排在天井和廊道里,自己轉身就衝了出去,當真率人捉拿山怪去了。

這時,董焦又將目光投向李授,“陛下?”

李授卻不緊不慢地衝他抬了抬下巴。

董焦心領神會,便招呼擠在天井裡的衛兵,“杵在這裡幹嘛,都跟我去外面警戒。”

說著便帶頭往外走。

衛兵傻愣了一陣,不得不跟著相國離開了皇帝所在內院。

橘林裡,除了幾十名相府衛兵仍嚴守崗位,別的禁衛此刻全都被任潼帶去抓山怪去了。

“山怪現在何處?”董焦高聲問。

“就在竹林方向。”有人答道。

“生得什麼模樣,可有人看見?”

“我們倒沒看見。”一名相府衛兵說,“不過,聽莊裡人說,那怪物方才差點闖進來,卻被一通火把與亂箭嚇退,又折回竹林去了。”

“對,我也聽說了。”另一名衛兵說,“有人看見那東西個頭很大,壯得像頭牛。”

“竹林寬廣,董中郎捉襟見肘啊。”董焦轉頭望向這批禁衛,“你們剛才也都聽見了,陛下要活捉山怪。所以,諸位都得盡力,煩請往外庭接應。”

禁衛乃國師一手所建,包括天厙軍在內,朝中大臣皆無權排程。

就連董焦這位相國也不例外。

但此刻他卻必須拿出相國的派頭。

想了想,董焦又對他們下令:“山怪此刻雖退了出去,但也切切不可大意。這樣,你們和我相府衛士一起,立刻在外圍築起一道防線,不得讓人靠近。”

“可陛下身邊?”領頭的衛士問。

“陛下身邊有黑衛防護,無妨。”董焦保證說。

“領命。”幾十名軍人齊齊應了聲,立馬退出橘園,往外面去了。

待所有人全都離開,董焦這才返身回到內院。

這時,李授已回到房裡,一個人坐在榻上不慌不忙地喝起酒來。

董焦走上前去,示意僕從也盡皆退下,去院外候著。

然後他在門口對著屋裡做了個拱,意味深長地問:“陛下就在此靜候抓獲山怪的訊息?”

“君無戲言。”李授緩緩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

“那微臣便在此陪同陛下等候。”董焦目光左右掃了兩名黑袍衛士一眼,語氣幽幽地說。

“嗯,一起等。”李授說。

此時,除了他君臣二人,整個內院便只得兩名跟木頭人無異的黑衛了。

漸漸地,外面的吵雜漸漸平息,而莊園外的半山竹林卻山呼海嘯,一片吆喝聲。

真的在捉山怪?

董焦輕輕吁了口氣,想看看約好的人如何到來。

就在這時,西廂屋頂兩支翹起的飛簷之間,濃濃黑雲間忽然多了一抹白色光影。

白影恍恍惚惚,略有人形。

但若是按照這個距離,那人也該當是一個巨人。

白影無聲無息,抽動的胳膊似兩段巨木在水面上下起伏。

董焦還沒來得及反應,卻見李授門口兩名黑衛已各自拔出所背長劍,雙劍交叉,成防禦姿態。

白影隱約有著人形,四肢修長,毛髮覆體,碩大的頭顱有如鼎甌。

仔細端詳,更見這怪物頂生雙角,鹿鼻獅口,雙目瞪如銅鈴,活脫一副野獸嘴臉。

只是,也許夜間之故,無論董焦怎麼打量,卻始終不曾看清這怪物面貌。

怪物並不只是裝模作樣。片刻後,它便緩緩下滑至屋簷邊,隨即輕輕一跳,便如同一頭白毛野牛落在院內。

兩名早已蓄勢待發的黑衛不敢怠慢,身形忽然同時暴起,雙雙揮劍朝怪物劈去。

“滋……”

怪物似乎被利刃切開,瞬間左右兩分。

但不過一眨眼,兩團白影卻又合二為一,繼續揮舞著巨大的拳頭分別朝兩名黑衛砸去。

似虛而實,似實而虛。

這怪物雖然只像是一團影子,與人扭打起來卻聲勢甚猛,口出呼號。只是,此刻它所發出的呼號聲儘管雄渾,卻也格外低沉,似乎怕驚醒夢中之人。

說來正好,兩名黑衛向來也是動手不動口,此時只管出劍如風,繞著圈往怪物身上招呼。

兩邊砍來打去,速度快時,竟像白紙上潑墨勾畫起兩道筆鋒高低起伏,提拉抽遁,一時根本辨不出誰是誰。

這番搏鬥,直把董焦看得目瞪口呆,雙腿打閃。

只是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一名披著長髮,個子瘦高的男子不知何時已出現在皇帝屋內,正端端站在李授面前。

但當他移開視線,認真往李授房內看去時,那人影又已倏忽不見。

再回頭,就連那白色山怪也沒了蹤影。

院裡只剩兩名手持長劍,正不知所措的黑衛。

董焦心裡一動,慌忙跑到李授所在房門口,結結巴巴叫了聲:“陛下?”

他看見李授依然端坐榻上,手裡依然端著酒杯。

此時,李授的目光專注落在手中酒上,似乎在琢磨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不緊不慢對董焦道:“天下第一武修之名,果然不是白得的。當真無拘無束,來去自如。”

“陛下跟他談得如何?”董焦忍不住問。

“哼,”李授冷冷一笑,“這樣的機會,你認為他們會捨得放棄?”

“這麼說,他答應那個條件了?”

“當然。我早說過,這世上真正能蠱惑人心的,唯有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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