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章 不曾識干戈
小班房裡坐著的埋雲山修士，境界是一個比一個高。
拋去裴困這位訪仙境巔峰劍修之外，羊角女孩小青舉手投足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所散發出的劍氣，讓徐舟如飲鴆酒，渾身不自在。
另外，坐在裴困左右兩側的兩位一老一少，老的名叫隋遇安，是個活了近千年的老傢伙，此刻正閉目養神。年紀小些的也不算小，只是留著少年心性和模樣，名叫宮闕。他眼睛掙開老大，銅鈴一般，亦是不發一言。
齊撞緩緩起身，班房又安靜下來，只聽見齊撞腰間的官印和腰牌叮呤咣啷。
未曾開口，先向著徐舟雙手抱拳。
徐舟還以一禮。
齊撞道：“不知裴叔要我怎麼說？是以我父親的角度，還是以在坐各位的袍澤兄弟來講？”
裴困淡然道：“若無齊山主，我等無以至今日。”
齊撞點點頭，舉起手裡已經被捂熱的小冊子。他不再翻開，侃侃道來：“那便好說。自古殺人立威，立命。我埋雲山刑官近些年來可曾抓過幾個真正的山上惡修？”
齊撞的目光一一掃過班房的幾人，“裴叔？小青？沈姑娘？”齊撞的目光突然冷冽起來，接著言道：“還是隋遇安，或是宮闕？”
又一次鴉雀無聲。
齊撞所言是真的無法反駁。
過了好一會。
老人緩緩睜開眼，道：“隋某做刑官近千年，只懂得跟著歷代山主，亦步亦趨。沉舟崖也好，千人峰也好。既無通緝，又無山主明令。與一些無罪之人動手，豈不是亂了規矩。若是不幸被其所殺，一人身死是小...”
小青高聲道：“身為埋雲山刑官，身系一洲天道。寧放一惡修，不折一刑官。若一刑官身死，則一洲亂；二人死，一洲危；三人死，一洲不治也。”
宮闕接茬道：“齊兄弟。真是個悶葫蘆，先前我們幾人一同商議要給徐舟一個教訓，你坐在那一言不發。現在卻跳出來為他說話。怎麼連祖律所說的刑官立身之本都忘了？”
不等齊撞說什麼，宮闕有些玩笑的語氣笑言道：“忘本！齊忘本！”
徐舟沒來由地有些傷感。
裴困開口道：“都是一家人，莫要傷了和氣。咱們不妨讓徐舟自己說說。”
徐舟躬身對裴困致以一禮，緩步到班房中央站定。
“諸位前輩同袍。”
宮闕道：“我倒要聽聽你怎麼解釋。”
“徐某不解釋。”
“好啊，又一個忘本的。埋雲山後繼無人咯...”
徐舟又要開口，卻被隋遇安打斷。“別說什麼路見不平，也別說什麼為民除害的狗屁話。你向千人峰出劍，當真無半點私心？”
沈別雨本來都有些惱了，但是聽到隋遇安這麼一問，便收了到嘴邊的話，也想聽聽徐舟的答案。
徐舟坦言道：“私心是有的。我的至交好友，弟子荀常皆被千人峰擄走。故而那一劍不可不出。而千人峰平日作惡，只是讓我出劍無良心掣肘而已。”
隋遇安怒道：“好一個無良心掣肘。你可知因此事害的裴困止步訪仙境，再無躋身十二境可能，讓他餘生只剩等死而已！”
裴困要開口攔阻，卻被隋遇安大聲呵止！
“裴困你這老好人，到底要縱容他們到什麼地步，境界一跌再跌。那天嘎嘣死了，老夫絕不管你。”
沈別雨踏前一步，道“隋大哥，講話要憑良心！裴叔與陸垢積怨已久，徐舟此舉是給了陸垢出手的理由不假，可把裴叔跌境一事全算在徐舟身上未免太不公平！”
隨遇安一時語塞，不曾想這位向來懂事的沈丫頭也會有生氣的時候，果然要想真正認識一個人，得要長長久久的相處。靠著短短几天便以為把一個人瞭解透了，萬萬不可能。
急躁易怒的齊撞今日會好好說話，一直平靜如止水的沈丫頭也會大發雷霆。
裴困清了清嗓子，終於逮住幾人吵架的空子，言道：“雖是一家人，但也難免有咬舌頭的時候。偶爾紅紅臉，罵幾句也不是壞事。可要一直吵下去，便會生了嫌隙。”
埋雲山的幾個人，平日裡吵鬧不算少。可到了該同心協力的時候，誰也不會使絆子。
這歸功於裴困，老人每次開口總能把大小事情壓下去。齊鳴不在的時候，他便是“齊鳴”。
見眾人都不說話，裴困的目光一一掃過幾人，吵架最兇的隨遇安眼中有些愧疚神色，目光有些躲閃。
沈別雨雙手叉腰，滿臉寫著：你要給徐舟做主。目光如炬，沒有絲毫躲閃。
徐舟沒什麼表情，也不知道此時該做出什麼表情。
裴困拿出藏在腰間衣褶中的酒葫蘆，朝著徐舟的方向顛了顛，飲下葫蘆中最後一小口酒。
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徐舟身後的齊撞，猛地一拍徐舟肩膀，責怪道：“你在埋雲山住了多少年？也不知道帶些棠花釀來？”
“二十年。棠花釀本是帶了，路上喝光了...”徐舟不假思索。
“你居然住了二十年？”齊撞本是看懂了裴困的心思，藉著由頭讓徐舟拿些棠花釀出來，他們這些人已經很多年沒喝過家鄉的酒。
在外漂泊的埋雲山弟子，其實都好說話。沒有一壺棠花釀解決不了的事。
隨遇安性子古怪些，要兩壺。
可齊撞聽到徐舟在埋雲山住了二十年，一時驚詫，已經全然不記得上述那些和稀泥的話了。
徐舟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怪聲嚇了一跳，心中納悶。
齊撞接著言道：“我十歲就被我爹趕下山了，你居然住了二十年！”
徐舟心想，這齊撞怎麼突然判若兩人？
“好啊好啊，我剛剛還為你說了那麼多好話，早知道你能在埋雲山住了二十年，我絕不...我一定少說幾句...”
齊撞一把拉起徐舟胳膊，一會又踮著腳擺弄徐舟的頭髮，反正是一刻不閒著。
“那你境界一定很高了？訪仙境，還是天來境？難不成已經？”
徐舟看他沒有惡意，反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便由著他亂來。
“才是金丹境。”
“啥？”
沈別雨打趣道：“咋這麼酸，誰家醋罈子打翻了？”
眾人一陣鬨笑，卻也都多看了徐舟一眼。
齊撞可是齊鳴的親兒子，就算修道之人不像尋常百姓家中那樣對後代百般呵護，可齊撞十歲那年剛過了生日，就在埋雲山山巔那座茅屋外被親爹一腳踹下山去。
齊撞憤憤不平道：“沈姑娘，你沒怎麼在埋雲山住，不會懂我們這些人對埋雲山的感情。小青三年，裴叔久一些，住了九年。宮闕一年。隨遇安最慘，只有一旬。”
宮闕眼神落寞，苦笑道：“沈丫頭你可不能在大夥傷口撒鹽啊。一年仙家，區區幾十裡的山河。可埋雲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在雲中。那年白天練劍，晚上喝酒，不識江湖人心嘈雜，亦不知世上有干戈。”
剩下幾人，早已是身在這小小班房，思索遊蕩在那埋雲山巔。
裴困平靜道：“好了。千人峰的事情先放一放。沈丫頭，徐舟現已到京，你可以宣讀齊山主敕令。”
眾人齊齊看去。
沈別雨一揮手，齊鳴的紅鋒飛劍憑空在手心出現，無聲無息，後以霧海絕雲隔絕外界，霎時間刑部上空如日墜大海，仙霧瀰漫，幾乎自成一方天地。
沈別雨笑道：“齊山主說了，此令是最後一道密令。從此往後，埋雲山再無任何人、任何事不可告人。”
沈別雨清了嗓子，嚴肅道：
【即日晉埋雲山供奉徐舟為副山主，裴困為首席供奉，帶諸位同袍兄弟共討沉舟崖！我自會為諸君掃除後顧之憂。】
“開玩笑吧？”宮闕道。
隨遇安久久說不出話來。
齊撞、羊妖小青相顧無言。
裴困沒有一絲怒氣，反而一臉輕鬆，淡然道：“敕令在此，還請徐山主上座。”
徐舟雙手抱拳道：“我是晚輩，境界低微，理當末坐。沉舟崖之事不可操之過急，還請諸位前輩一如往日，照常在此議事飲酒即可。
“飲酒？還他孃的有心思飲酒？”隨遇安實在是忍不下去了。
為何忍不下去呢？
一個新來的小子害了自己兄弟裴困不說，還不知為何成了副山主。
多年來，副山主的位子一直空著。齊鳴不是愛管雜事的人，所以這麼多年來，埋雲山諸多瑣碎事情都落在裴困頭上。
你裴困倒是不爭不搶，兄弟們這麼多年如一日跟在你屁股後面又算什麼？
隨遇安也不是真的恨上裴困，畢竟多年生死交情在這。
只是怒其不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