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帝王之心
李煜含笑坐在龍椅上,接受著百官的朝賀。
他知道,這場勝利對於剛剛經歷了淝水大戰的南唐而言,意義非凡。
它不僅帶來了實際的土地和財富,更重要的是,為整個國家注入了一劑強心針,讓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個遠比北宋更加光明的未來。
退朝之後,清涼殿。
楊嫣然親自為李煜斟上一杯熱茶,柔聲道:“陛下今日,可算是揚眉吐氣了。滿朝文武,看您的眼神,都像是看神仙一般。”
“神仙?”李煜失笑,接過茶杯,“我若真是神仙,又何須如此大費周章。這一仗,看似兵不血刃,實則兇險萬分。朱元在成都,如履薄冰;王全斌在利州,是拿命在填;就連向訓,也是個不可小覷的對手。只要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差錯,滿盤皆輸。”
他說得輕描淡寫,楊嫣然卻能聽出其中的驚心動魄。
“那花蕊夫人……”楊嫣然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就這麼讓她被帶去汴梁,臣妾總覺得,有些可惜了。如此奇女子,若是能為我大唐所用……”
“正因為她是奇女子,所以才不能為我所用,也正因為她是奇女子,才必須去汴梁。”李煜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
他放下茶杯,走到窗邊,看著庭院中那幾株凌寒開放的臘梅。
“趙匡胤是何等人物?一代梟雄,心高氣傲。淝水之敗,臉上之傷,已是奇恥大辱。如今西川之役,又被朕擺了一道,他心中的恨意,恐怕早已滔天。但他卻能忍下這口氣,答應所有條件,這才是最可怕的。”
李煜緩緩說道:“一個懂得隱忍的敵人,遠比一個暴怒的莽夫更難對付。朕不能給他休養生息、臥薪嚐膽的機會。朕必須不斷地刺激他,擾亂他,讓他不得安寧。”
他回過頭,看著楊嫣然,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所以,朕把花蕊夫人送給了他。”
“送?”楊嫣然冰雪聰明,立刻明白了什麼。
“對,送。”李煜笑道,“花蕊夫人豔冠天下,才情無雙,又是亡國之後,身世成謎。這樣一個女人到了汴梁,你覺得會發生什麼?”
“她會成為一個巨大的旋渦。”楊嫣然的呼吸微微一促,“趙匡胤想征服她,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強大,洗刷被陛下壓制的恥辱。而宋廷的後宮與前朝,也會因為她的出現,掀起無數的明爭暗鬥。她就像一根最美的刺,朕把它,親手扎進了趙匡胤的心裡,也扎進了大宋的朝堂之上。”
“知我者,嫣然也。”李煜笑著將她攬入懷中,“這根刺,會讓他痛,會讓他癢,會讓他分心。只要他分心了,我們,就有了更多的時間。”
兩人相擁而立,殿外的寒風似乎也變得溫柔起來。
就在這時,太傅潘佑求見。他一進殿,便苦著一張臉,手裡還捧著一沓厚厚的賬本。
“陛下!”潘佑一臉“悲憤”,“您是不知道啊!那個朱元,在成都簡直就是個活閻王!他以‘犒賞三軍,安撫地方’為名,把蜀國府庫裡能搬走的東西,搬了個底朝天!臣粗略算了一下,光是運回來的金銀,就足以支撐我大唐三年的軍費!可他送回來的賬本上,卻寫著‘所獲無幾,勉強收支平衡’!這……這簡直是明搶啊!”
李煜和楊嫣然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還有,他還給臣送來一份請功的摺子。”潘佑從懷裡又掏出一份奏章,氣呼呼地念道,“說他為了穩定成都局勢,每日與蜀國降臣推杯換盞,勞心勞力,以至於……以至於胖了二十斤!請求朝廷,賜……賜金陵第一樓的烤乳豬百頭,以慰其‘為國消瘦’之軀!”
“噗嗤……”楊嫣然再也忍不住,笑得花枝亂顫。
李煜也是哭笑不得,他接過那份奏章,大筆一揮,在後面批了兩個字。
“準了。”
隨即又提筆寫下一行小字。
“著朱元即刻返回金陵,向戶部詳細述職。另,所食烤豬,費用從其俸祿中雙倍扣除。”
……
當蜀國的囚車抵達汴梁城外時,整座都城都轟動了。百姓們扶老攜幼,湧上街頭,將道路堵得水洩不通。他們不是來看那個窩囊的亡國之君孟昶,而是想一睹傳說中那位豔冠天下的花蕊夫人的真容。
馬車緩緩駛入宣德門,在萬眾矚目之下,最終停在了皇宮之前。向訓翻身下馬,前去覆命。而孟昶和花蕊夫人,則被帶到了一處偏殿,等候發落。
垂拱殿內,氣氛莊嚴肅穆。趙匡胤高坐龍椅,面無表情地聽著向訓的述職。
當聽到孟昶在宮中被擒時,如何手忙腳亂地搶救金銀珠寶時,殿下的群臣發出一陣壓抑的低笑。
“帶他上來。”趙匡胤淡淡地吩咐。
很快,孟昶被兩名甲士像拖死狗一樣拖了上來。
他一見到趙匡胤,立刻掙脫了甲士,連滾帶爬地跪倒在御階之下,磕頭如搗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罪臣孟昶,叩見天朝皇帝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罪臣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天威,罪該萬死!求陛下看在罪臣一片歸降之心的份上,饒罪臣一條狗命吧!”
他這副毫無尊嚴的醜態,讓殿上許多武將都露出了鄙夷之色。
趙匡胤看著他,就像在看一隻令人作嘔的蟲子。他沒有讓他起身,就這麼讓他跪著,晾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直到孟昶哭得快要背過氣去,他才緩緩開口:“孟昶。”
“罪臣在!罪臣在!”
“朕念你主動獻城,便不殺你。”趙匡胤的聲音裡不帶一絲溫度,“封你為‘檢校太師兼中書令’,再賜你一個秦國公的爵位吧。”
孟昶一聽,喜出望外,連忙再次磕頭謝恩:“謝陛下!謝陛下天恩浩蕩!”
他卻沒聽出,這“檢校”二字,在宋朝官制裡,多是授予降臣的虛銜,有職無權。
而那“秦國公”,更是充滿了諷刺的意味——你蜀國丟了,朕便封你個秦地的空頭國公。
“不過,”趙匡愈話鋒一轉,“朕聽說,你治下,有一條極為嚴苛的律法,凡有官員貪贓枉法者,必遭‘劓刑’,割掉鼻子,以儆效尤?”
“是……是……”孟昶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這個。
“朕覺得,此法甚好。”趙匡胤的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你身為一國之君,卻昏聵無能,致使國家敗亡,此乃尸位素餐,是天下第一大貪!朕不殺你,但國法不可廢。來人!”
“在!”
“將此獠的鼻子,給朕割了!”
“什麼?!”孟昶嚇得魂飛魄散,淒厲地尖叫起來,“不要!陛下饒命!饒命啊!”
然而,兩名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早已上前,一人按住他的手腳,另一人抽出隨身的短匕,寒光一閃。
“啊——”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響徹了整個大殿。
鮮血飛濺,孟昶捂著自己血流如注的臉,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殿上群臣,無不色變,一個個噤若寒蟬。他們看著御座上那個面帶傷疤、神情冷酷的帝王,心中都升起一股徹骨的寒意。
殺人,不過頭點地。而這種當著滿朝文武,割掉一個亡國之君鼻子的做法,卻是誅心。
皇帝這是在用孟昶的鼻子,來警告所有的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這更是對他自己在李煜那裡所受屈辱的一種扭曲的、變態的宣洩。
“拖下去。”趙匡胤厭惡地揮了揮手,彷彿多看一眼都覺得髒了眼睛。
待孟昶被拖走,大殿恢復了死寂。趙匡胤的目光,緩緩掃過殿下眾人,最後,落在了向訓的身上。
“把那個女人,帶上來。”
向訓心中一凜,躬身領命。
片刻之後,花蕊夫人一襲白衣,步履從容地走入了大殿。
她沒有像孟昶那樣被押解,而是獨自一人,緩步而來。
她的出現,彷彿一道清冷的月光,照進了這座充滿了血腥與權欲的殿堂,讓所有喧囂與汙穢,都在剎那間沉寂了下去。
她走到殿中,既不跪,也不拜,只是微微頷首,行了一個萬福之禮,聲音清脆如玉珠落盤:“蜀中罪妾,見過大宋官家。”
趙匡胤雙眼微眯,死死地盯著她。
他想象過她見到自己時的種種模樣,或驚恐,或悲憤,或諂媚,卻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般的平靜,平靜得近乎漠然。彷彿她面對的,不是一個主宰她生死的帝王,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你就是花蕊夫人?”趙匡胤緩緩開口,他刻意讓自己的聲音,充滿了壓迫感。
“罪妾不敢當夫人之稱,官家喚我舊名費氏即可。”
“朕聽說,在成都殿上,是你替向訓,答應了唐使的條件?”趙匡胤的身體微微前傾,試圖用氣勢壓倒她。
花蕊夫人抬起眼簾,第一次正視這位大宋的開國之君。她的目光,清澈而坦然,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城下之盟,非戰之罪。向將軍血戰數月,兵鋒已疲,若非如此,十萬大軍,恐難全身而退。罪妾不過是順水推舟,替將軍說了句他想說,卻不能說的話罷了。”
她的話,說得滴水不漏。既點明瞭宋軍當時的困境,又給了向訓一個臺階下,將所有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向訓聞言,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對著趙匡胤抱拳道:“陛下,夫人所言不虛。當時……當時臣確實……”
“朕沒問你!”趙匡胤冷冷地打斷了他,目光依舊鎖定在花蕊夫人身上,“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女子。朕再問你,你既知那是城下之盟,為何還要應允?你可知,你這一句話,讓我大宋,損失了半個西川!”
花蕊夫人聞言,竟是淡淡一笑。那笑容,如雪中寒梅,悽美而孤傲。
“官家此言差矣。”她不疾不徐地說道,“若非罪妾應允,大宋失掉的,恐怕不止是半個西川,而是整個西征大軍,以及……官家您胸中那復仇的希望。”
“放肆!”趙匡胤猛地一拍龍椅,勃然大怒。
花蕊夫人卻不為所動,繼續說道:“官家心中所恨,非蜀,而是唐。官家真正想戰勝的,也非孟昶,而是李煜。罪妾說得對也不對?”
這句話,如同一把尖刀,精準地刺入了趙匡胤內心最隱秘、最痛的地方。他死死地瞪著花蕊夫人,臉上的傷疤因為憤怒而劇烈地抽搐著。他想要反駁,卻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
這個女人,她看得太透了。
大殿之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花蕊夫人的大膽和敏銳所震驚。
良久,趙匡胤眼中的怒火,漸漸化為了一種更加複雜的東西——那是混雜著驚奇、欣賞,以及強烈征服欲的火焰。
他忽然笑了,那笑聲,比哭更讓人心寒。
“好,好一個‘說得對也不對’。”他緩緩地鼓起掌來,“朕平生閱人無數,還從未見過你這般的女子。你不怕死?”
花蕊夫人垂下眼簾,輕聲道:“自古艱難唯一死。但對有些人而言,比死更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趙匡愈的笑容更盛了,“朕偏不讓你死。朕要讓你好好地活著,讓你親眼看看,朕是如何一步步,踏平江南,將那個你口中的李煜,踩在腳下!”
他站起身,走下御階,一步步來到花蕊夫人面前。
他伸出手,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挑起她的下巴,強迫她與自己對視。
“從今天起,你便是朕的貴妃。朕會給你這世間女子能得到的一切榮華富貴。朕倒要看看,你這身傲骨,到底能撐到幾時!”
這,是他對她的宣判,也是他對李煜的,另一種形式的宣戰。
花蕊夫人沒有掙扎,任由他挑著下巴。
她看著他眼中那熊熊燃燒的佔有慾,看著他臉上那道猙獰的傷疤,忽然,她又笑了。
這一次,她的笑容裡,帶上了一絲憐憫。
她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唸了一句詩。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