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花蕊夫人的計策
花蕊夫人拿起酒壺,又為他添上,聲音輕柔卻清晰:“陛下,既然左右都是兩難,何不換個法子想想?”
“哦?愛妃有何高見?”孟昶抬起迷離的醉眼。
“陛下,南唐要夔州,其心可誅。但正如朝上那位大人所言,我們眼下,別無選擇。”花蕊夫人頓了頓,見孟昶沒有反駁,才繼續說道,“既然這杯毒酒非喝不可,我們為何不想辦法,在酒裡摻些解藥呢?”
“解藥?”孟昶來了精神。
“是。”花蕊夫人的美眸在燭光下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李煜想要夔州,無非是想在那裡紮下一顆釘子,方便他日後行事。我們既然攔不住他來釘釘子,為何不派人,在旁邊也給他釘一顆?”
孟昶怔住了,細細品味著這句話。
花蕊夫人繼續剖析道:“陛下可以答應他的要求,將夔州‘借’給他屯糧。但在國書中,要寫得明明白白,是‘借’,而非‘割’。同時,我大蜀也要出一份力,不能光看著唐軍為我們賣命。陛下可以立刻下旨,命我朝大將,同樣率領一支精兵,進駐夔州城外,與唐軍互為犄角,對外宣稱是‘聯合防務’,共御北周。”
她伸出纖纖玉指,在桌上蘸了酒水,畫了兩個緊挨著的圈。
“如此一來,便有三重好處。”
“其一,唐軍入蜀,名正言順,解了我們燃眉之急。我們派兵同駐,也顯得我們並非坐享其成,在天下諸侯面前,保全了臉面。”
“其二,我軍與他同在夔州,近在咫尺。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他若真心抗周,我們便與他同心協力。他若有異動,我軍便可立刻示警,並從旁牽制。這顆釘子,他釘得也就不那麼安穩了。”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花蕊夫人微微一笑,帶著一絲狡黠,“陛下想,那李煜處心積慮,必然以為我們只能捏著鼻子認了。我們偏偏反其道而行,大大方方地派兵過去‘監視’他。這反而會讓他心生忌憚,摸不清我們的虛實。他會想,這蜀主孟昶,莫非不是傳聞中的草包,竟還有這等後手?如此,他行事便會收斂許多。”
一番話說完,孟昶眼中的醉意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與驚喜。
他一把抓住花蕊夫人的手,激動道:“愛妃!你……你真是朕的諸葛武侯啊!此計大妙!大妙啊!”
被羞辱的憤怒,被逼迫的無奈,此刻一掃而空。孟昶彷彿又找回了君王的尊嚴和掌控感。雖然依舊是受制於人,但花蕊夫人的計策,卻讓他從一個被動的受害者,變成了一個棋局的參與者。
“好!就這麼辦!”孟昶一拍大腿,立刻起身,“朕這就下旨!命大將王全斌,率三萬兵馬,即刻開赴夔州!朕倒要看看,他李煜的兵,到了我蜀國的地盤上,是龍,也得給朕盤著!”
燭光下,花蕊夫人看著重新振作起來的孟昶,嘴角勾起一抹淺笑,只是那笑容深處,卻藏著一絲無人察覺的憂慮。
她知道,這不過是聊以自保的緩兵之計。真正的棋手,是遠在金陵的那個年輕人。而蜀國的命運,從他們開口求援的那一刻起,便已不再由自己掌控了。
……
夔州城,地處瞿塘峽口,扼長江之險,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江水奔騰,兩岸猿聲,平添了幾分肅殺之氣。
威武將軍朱元,率領一萬南唐精兵,乘船逆流而上,終於抵達了這座“蜀之東門”。
朱元此人,在南唐軍中是個異類。他生得人高馬大,聲如洪鐘,性格豪爽,嗜酒如命,平日裡與士卒勾肩搭背,稱兄道弟,渾不似個將軍。可熟悉他的人都清楚,這位看似粗豪的將軍,實則粗中有細,心思縝密,尤擅奇兵詭道,是陛下李煜親手從軍中提拔起來的將才。
唐軍一到,便在夔州城東面依山傍水之處,迅速紮下營盤。軍營佈局井然有序,哨塔林立,壕溝深掘,拒馬遍佈,不過短短兩日,一座堅固的壁壘便拔地而起。唐軍將士個個精神飽滿,甲冑鮮明,行動間令行禁止,一股百戰精銳之氣,瀰漫在山谷之間。
朱元正站在高處,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一名親兵飛奔而來:“將軍,西面……西面來了一支兵馬,看旗號,是蜀軍!”
“哦?來了?”朱元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裡卻滿是玩味,“來了多少人?領頭的是誰?”
“黑壓壓一片,怕是不下三萬!旗上寫著個‘王’字,應是蜀國大將王全斌。”
“王全斌?”朱元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嘀咕道,“這傢伙倒是個宿將,看來那孟昶也不是個純粹的草包,還知道派條老狗來看門。”
很快,蜀軍便在距離唐營十里外的另一處山坳裡安營紮寨。與唐營的森然有序不同,蜀軍的營地顯得有些雜亂,紮營的速度也慢了許多。雖說人數佔優,但無論是士氣還是軍容,都明顯落了下風。
朱元身邊的一名年輕副將看得直撇嘴:“將軍,您瞧他們那德行,哪像是來協同作戰的,倒像是來監視咱們的。陛下好心好意派咱們來救他們,他們倒先防著咱們了,真是不識好歹!”
朱元一巴掌拍在副將的後腦勺上,笑罵道:“你懂個屁!人家這叫有防人之心。換了你,把家門鑰匙給了個陌生人,你能不派個人在門口盯著?人之常情嘛!”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不過,光盯著可不行。咱們是客,他們是主,這主不來拜碼頭,咱們這客就得主動去串串門。傳令下去,今晚在本將軍大帳設宴,把那王全斌和他的寶貝將校們,都給老子請過來!就說,我朱元,為援蜀的盟軍弟兄們,接風洗塵!”
副將一愣:“將軍,這……他們防著咱們,咱們還請他們吃飯?”
“吃!”朱元一瞪眼,“不但要吃,還要大吃大喝!不把他們灌個底朝天,怎麼能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這叫‘酒桌上探虛實’,懂不懂?去辦!”
當夜,唐軍大營燈火通明,中軍大帳內,烤全羊的香氣四溢,一罈罈金陵產的烈酒被搬了上來。
蜀將王全斌帶著幾名心腹將領,如約而至。他年過五旬,面容清瘦,眼神銳利,一進大帳,便不動聲色地將唐軍的佈防盡收眼底,心中暗暗一凜。這朱元,果然名不虛傳,治軍極嚴。
“哎呀呀!王老將軍!可把您給盼來啦!”朱元大笑著迎了上去,熱情得像多年未見的老友。他也不行軍禮,直接抓住王全斌的手,用力搖晃著,“老弟我早就聽聞老將軍威名,今日一見,果然是老當益壯啊!快請上座!”
王全斌被他這股自來熟的勁頭搞得有些不適應,只能乾笑著應付:“朱將軍客氣了,貴軍遠來是客,理應由末將為您接風才是。”
“誒!什麼你呀我的!”朱元大咧咧地將他按在主賓位上,“到了這夔州,咱們就是一家人!都是為抗擊周賊賣命的兄弟!來來來,喝酒,喝酒!”
酒宴開始,朱元果然如他表現出的那般,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莽夫。他端著大碗,挨個與蜀軍將領拼酒,三碗下肚,已是滿面通紅,說話也開始大舌頭。
他摟著王全斌的肩膀,一邊打著酒嗝,一邊大聲抱怨:“王老哥……嗝……你是不知道啊……我們陛下……就是心太善!那柴榮都打到家門口了,他還念著什麼唇亡齒寒……非要派我們來……嗝……這鬼地方,山高路遠,蚊子比雞都大!要我說……嗝……就該讓周賊和你們先打個你死我活,我們再來收拾殘局,多省事!”
這話一出,幾名蜀將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
王全斌的眼神也是一冷,但臉上依舊掛著笑,他端起酒碗:“朱將軍快人快語,是真性情!來,末將敬將軍一杯,感謝貴軍不辭勞苦,前來相助。”
朱元與他碰了一碗,一飲而盡,隨即又“醉醺醺”地說道:“相助……嗝……是小事!就是你們陛下……太小氣!我們一萬多兄弟,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跑這麼遠來給你們賣命,他就給個夔州屯糧……嗝……還防賊似的派你們來看家護院!依我說,就該把成都……嗝……讓出來,讓我們幫著守,那才叫萬無一失嘛!你說對不對,老哥?”
此言一出,大帳內的空氣彷彿都凝固了。蜀將們的手,不約而同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眼中冒出怒火。
這朱元,是喝醉了,還是在藉著酒勁,試探他們的底線?
王全斌心中警鈴大作,但他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臉上笑容不減,反而哈哈大笑起來:“朱將軍真是喝多了!成都乃我大蜀國都,豈能讓友軍代勞?不過將軍所言也有理,我軍在此,正是為了與將軍的雄師並肩作戰,做那最鋒利的矛,與貴軍這面最堅固的盾,一同守護西川!來,喝酒!”
他巧妙地將朱元的“挑釁”,化解為“並肩作戰”的盟誓,既表明了立場,又不至於撕破臉皮。
朱元眯著醉眼,定定地看了王全斌半晌,忽然也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說得好!說得好!老哥你……嗝……比我們金陵城裡那些酸秀才……會說話多了!來!喝酒!不醉不歸!”
一場暗流洶湧的酒宴,就在這二人心照不宣的“雙簧”中,化為一片觥籌交錯的熱鬧景象。
宴罷,蜀軍將領們面色凝重地離去。
送走他們,朱元臉上的醉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眼神清明如水。
“將軍,您剛才那番話,差點把他們嚇死。”副將心有餘悸地說道。
朱元冷笑一聲,走到沙盤前,看著代表唐蜀兩軍的兩個小旗,淡淡道:“不嚇唬嚇唬他們,怎麼知道這條老狗的牙口有多利?看來,這王全斌是個明白人,不好對付。他嘴上說著是‘矛’,心裡想的卻是‘刺’,一根隨時準備扎向我們的毒刺。”
他拿起代表蜀軍的旗子,在手中掂了掂,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容。
“不過,這樣才好玩嘛。一齣戲,總得有兩個像樣的角兒,才能唱得精彩。”
他抬頭望向營外漆黑的夜空,彷彿能穿透千山萬水,看到金陵城裡的那道身影。
“陛下,您的第一步棋,臣已經走穩了。接下來,就看那汴梁城裡的人,要如何接招了。”
……
汴梁,紫宸殿。
氣氛壓抑得彷彿凝固了一般。後周皇帝柴榮面沉似水,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龍案,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案上,攤著兩份情報。一份來自淮南,詳述了林仁肇如何屠戮周軍遊騎;另一份則剛從西川傳來,報告了南唐大將朱元率軍進駐夔州,並與蜀軍“聯合防務”的訊息。
如果說,林仁肇的勝利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了後周的臉上,那麼朱元進駐夔州,就是一柄無形的尖刀,悄無聲息地抵在了後周的腰眼上。
“好一個李煜!好一個假道伐虢!”柴榮的聲音冰冷,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
直到此刻,他才將這兩件看似孤立的事件徹底聯絡起來。東線的淮南,林仁肇大開殺戒,吸引了他和滿朝文武的全部注意力,讓他們憤怒,讓他們誤判,以為李煜不過是想用一場小勝來為蜀國解圍。
可誰能想到,這驚天動地的虎嘯,竟只是為了掩護西線那支孤軍的潛行?
李煜真正的殺招,根本不在淮南,而在夔州!他不費一兵一卒,不與周軍正面交鋒,就利用後周伐蜀的勢頭,堂而皇之地將自己的勢力楔入了蜀國腹心。這一手,借力打力,瞞天過海,玩得實在是太漂亮了!
殿下,樞密副使竇儀和殿前都點檢趙匡胤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忌憚。他們先前對李煜的判斷,如今被血淋淋的現實完全印證。
“陛下,李煜此人,城府之深,謀略之遠,遠超我等預料。”竇儀率先開口,打破了沉寂,“他已非吳下阿蒙,實乃我大週一統天下的心腹大患。夔州一失,我軍即便攻下成都,也如芒在背。南唐可隨時順江而下,截我後路,或與蜀中殘餘勢力勾結,讓我軍陷入兩面夾擊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