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七日
許陳在原地僵立了許久。
陽光依舊從窗欞斜斜地照進來,光柱中,無數微塵漫無目的地上下翻飛。
靜,死一般的靜。
方才瑪莎大嬸和芬恩帶來的那點人間煙火氣此刻蕩然無存,只餘下這空洞的死寂,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的目光,死死鎖在那本攤開的日記上。
暗紅色的“熬到第七天”,每一個筆畫都猙獰扭曲,顏色深得發黑,彷彿不是寫上去,而是從紙張深處滲透出來的汙血。
姚蘭的臉龐,與地上這血淋淋的字跡,在他混沌的腦海中瘋狂交錯、重疊,撕扯著他本就緊繃的神經。
不,不對勁,一切都不對勁!
一股無法抑制的顫慄,從他脊椎最底處猛地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先是手指微不可察地抖動,然後是手臂,緊接著,整個身體都開始不受控制地篩糠般抖起來。
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臉頰的肌肉在瘋狂抽搐。
他再也無法忍受這種詭異的平靜,這種被巨大的未知和恐懼包裹的窒息感。
“姚蘭!”
他猛地轉身,徑直衝出了房門。
巷子裡,姚蘭正和瑪莎大嬸並肩而行,芬恩牽著姚蘭的手,一蹦一跳。
姚蘭臉上的笑容尚未完全散去,映著巷口的光,顯得格外刺眼,也格外虛假。
“姚蘭!”許陳嘶吼著,幾個大步衝到她面前,一把死死抓住她的手腕。
“啊!”姚蘭吃痛,蹙眉低呼了一聲,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唉!你這是做什麼?”瑪莎大嬸驚愕地停下腳步,手裡的菜籃子晃了晃,幾根青菜探出頭來。
芬恩則嚇得往瑪莎大嬸身後一躲,高中生的身高,卻只露出一雙驚恐的眼睛,惡狠狠地看著他,扁著嘴,眼看就要哭出來。
“你弄疼姚蘭姐姐了!”芬恩喊道。
許陳充耳不聞,雙眼赤紅,死死盯著姚蘭。
他粗暴地將她往回拖拽,拖回那間充斥著血字與絕望氣息的屋子。
瑪莎大嬸的驚呼和勸阻,芬恩越來越響的哭聲,都被他甩在了身後,被沉重的木門“砰”的一聲隔絕。
他將姚蘭狠狠抵在冰冷的牆壁上,雙手鐵鉗般扣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牆壁被撞得發出沉悶的響聲。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才以為有希望了!你現在告訴我你瘋了?”
“那我們怎麼辦?我們怎麼出去,我們怎麼活??”
他看著姚蘭那雙依舊試圖保持平靜,卻無論如何也掩不住瞳孔深處劇烈波動的眼睛,那裡面有驚恐,有痛苦,還有一絲……一絲他熟悉的,瀕臨崩潰的瘋狂。
“你也瘋了,那我怎麼辦!我們怎麼辦!”
他幾乎是貼著她的臉怒吼,“也聯絡不上系統!你告訴我,我們怎麼出去!我們怎麼活下去!”
姚蘭被他搖得頭暈眼花,髮絲凌亂地貼在她蒼白汗溼的臉頰上,眼神渙散了一瞬。
痛苦、迷茫、掙扎,種種情緒在她眼中急速變換,快得讓他無法捕捉。
他甚至捕捉到一絲與他相似的,想要尖叫、想要徹底毀滅一切的瘋狂。
但那瘋狂僅僅一閃,便消失不見。
最終,所有激烈的情緒都沉澱下來,在她臉上凝固成一抹淒涼至極的笑容。
那笑容裡沒有任何暖意,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比她之前的哭泣更讓人心頭髮緊。
“我們……”
她輕輕開口,聲音乾澀沙啞,每一個音節都透著一股長久未曾言語的艱澀。
就在許陳屏息等待,以為她終於要說出真相的瞬間。
毫無預兆。
姚蘭的身體在他眼前,在他緊抓的雙手之下,開始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迅速崩解。
沒有火焰,沒有煙霧,她的血肉彷彿失去了所有凝聚力,一塊塊消融、剝落,露出底下森白的骨骼。
皮膚像風乾的泥塊一樣捲曲、脫落,肌肉組織則化為星星點點的塵埃。
整個過程迅速得令人毛骨悚然,卻又詭異地安靜,只有細微的、骨骼摩擦的碎裂聲。
轉瞬之間,一個鮮活溫熱的人,就在他掌下,變成了一堆散發著淡淡腐朽氣息的森森白骨。
“嘩啦——”
白骨再也支撐不住,轟然散落在地,堆疊在牆角,發出清脆又刺耳的碰撞聲。
許陳的瞳孔,驟然縮成了一個極小的黑點,眼眶幾乎要裂開。
他緊抓著姚蘭肩膀的雙手,還保持著那個用力的姿勢,指尖卻只觸碰到冰冷粗糙的牆壁和虛無的空氣。
一股無法言喻的輕盈感攫住了他,身體似乎失去了所有重量,輕飄飄的。
他下意識地低頭。
看到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一截枯黃、佈滿裂紋的指骨,正無力地垂落,隨著他視線的移動而微微晃動。
他猛地抬頭,心臟狂跳到幾乎要炸開。
不遠處,那個完好無損的姚蘭正巧轉過身,臉上帶著溫婉的笑意,邁著輕快的腳步,跟上了瑪莎大嬸和芬恩。
她的聲音溫柔依舊,穿過巷子清晰地傳過來,好像剛才屋內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只是和鄰居出門去買菜。
“瑪莎大嬸,我們快走吧,不然今天新鮮的番茄可要被搶光了。”
許陳想要衝過去,想要抓住那個姚蘭,想要聲嘶力竭地質問這荒誕至極的一切。
然而,他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分毫。
他甚至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像是被灌滿了燒熔的鉛塊,沉重而僵硬,連一絲氣流都無法透過。
他的視線,艱難地,一寸一寸地緩緩下移。
地上,除了牆角姚蘭那堆散落的白骨,還有另一堆。
一堆屬於他自己的,同樣散發著濃郁腐朽氣息的白骨,以一個極其扭曲古怪的姿勢癱在地上,彷彿在臨死前經歷了巨大的痛苦和掙扎。
他,正“站”在這堆屬於他自己的白骨之上。
不,不是站。
他變成了一縷幾乎透明的影子,淡得幾乎要消散在空氣裡,與那堆白骨之間似乎有著某種無形的聯絡,讓他無法掙脫,無法遠離。
他擁有思維。
清晰的,絕望的思維。
他能看見姚蘭遠去的背影,能聽見她與瑪莎大嬸和芬恩漸行漸遠的、輕鬆愉快的說笑聲,那些聲音像針一樣扎進他的意識裡。
但他也只剩下思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