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女人
他幾乎是在沾到枕頭的瞬間,就墜入了深沉的、沒有任何畫面的昏睡之中。
直到陽光惡狠狠地穿透骯髒的窗玻璃。
許陳是被一種沉悶的重力感給弄醒的。
他睜開眼,頭頂是發黃的天花板,視線聚焦都有些困難。
外面的光線昭示著時間早已越過清晨,直奔大中午。
他從那張混合著黴味與消毒水氣息的窄床上坐起身。
骨頭縫裡瀰漫著痠軟,腦袋更是混沌一片,彷彿被浸溼的棉絮塞滿了,沉甸甸的,連最簡單的思考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這種大腦徹底罷工的感覺對他來說相當陌生。
他皺著眉,試圖回想。
無論所經歷的是什麼,先前的自己無疑身體會疲憊,精神會緊繃,但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像一灘爛泥,連基本的反應都慢了半拍。
身體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悄悄侵蝕了,連帶著精神也一起變得渾濁、遲鈍。
他晃了晃沉重的腦袋,試圖驅散那股粘稠的昏沉感,但收效甚微,反而引來一陣短暫的暈眩。
拖著彷彿灌了鉛的雙腿,他下了樓。
旅館底樓兼作餐廳,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劣質油煙和食物隱約發餿的混合氣,所謂的免費早餐,果然沒有辜負這家廉價旅館的“水準”。
幾片乾癟的麵包,一小碟顏色可疑形態萎靡的炒蛋,還有一杯清湯寡水、幾乎看不到咖啡色的速溶飲料。
就是能挑出來的“食物”了。
許陳沒什麼胃口,或者說,他此刻根本感受不到飢餓,只是出於某種慣性,或者說需要一點東西來佔據時間和雙手。
機械地拿起一片面包,他目光卻沒有焦點,呆滯地落在對面斑駁剝落的牆壁上。
他在思考,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副鬼樣子的?
然而思緒卻飄飄忽忽根本抓不住一個清晰的念頭。
直到對面椅子被“嘎吱”一聲拉開,才打斷了他短暫的神遊。
那個女人施施然地坐了下來。
她今天換了一身更加扎眼的豔俗緊身裙,布料緊緊繃在身上,勾勒出過於豐滿的曲線。
她指尖夾著一支細煙,正慢悠悠地吞雲吐霧。
煙霧繚繞中,她那張過分妝點的臉帶著幾分慵懶的埋怨。
“可真讓我好等啊。”
許陳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下次,無論如何,都得找個像樣點的地方落腳,這種環境,簡直是對嗅覺和神經的雙重摺磨,他心裡默默地想。
他將手裡那片面包放回盤子裡,粗糙的口感讓他徹底斷了進食的念頭。
“找我什麼事?”他問。
女人聞言,忽然就笑起來,將那支銀叉煙在玻璃菸灰缸裡用力摁滅。
“什麼事?”她重複了一遍,尾音拖得長長的,帶著點嗔怪的味道。
“是你把我好不容易釣到的魚,三兩下就給弄得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啦。現在來問我?”
“這筆賬,你說……該怎麼算呢?”
她身體微微前傾,桌子很小,兩人距離瞬間拉近,她目光灼灼地盯著許陳的臉。
許陳也終於抬眼看向她。
“大半夜鬼哭狼嚎,吵得整棟樓不得安寧,”他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現在跑來找我要賠償?”
他頓了頓。
“你自己聽聽,這話……站得住腳嗎?”
他的語氣平淡得近乎漠然,女人則被他這不軟不硬的話噎了一下,不過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未減,反而更深了,像是覺得他的反應很有趣。
她發出一連串嬌笑,胸口隨之劇烈起伏,緊身裙的布料被繃得更緊。
“哈哈……好吧好吧,算我倒黴,遇到你這麼個木頭。”
她話鋒一轉,十分自然地跳過了賠償的話題,反而饒有興致地、更加仔細地打量起許陳。
“你的【能力】是什麼?”
許陳的眉頭皺了一下。
那股一直盤踞在身體裡的煩躁感,因為睡眠不足和對方的持續糾纏,開始像地下湧動的岩漿,隱隱升騰。
“關你什麼事。”他的聲音冷了下來。
“如果你是來找茬,或者只是想說這些無關痛癢的廢話,現在可以走了。”
他頓了頓,目光陡然銳利起來。
“或者,你要打一架,我也沒意見。”
“不過……”他停頓,眼神裡的警告意味十足,“現在的話……我可不會像昨天凌晨那樣,還手下留情了。”
空氣似乎都因為他這句話而凝滯了幾分。
女人臉上的笑容終於收斂了一些,眼底深處飛快地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似乎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接地釋放出這種不加掩飾的戾氣。
但她很快又恢復了那副嬌嗔慵懶的模樣。
“哎呀,真是個急性子,一點耐心都沒有。”她伸了個懶腰,語氣又變得輕飄飄的。
“不願意補償就算了嘛!…小氣鬼。”
她撇了撇嘴,隨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又轉過頭來笑說。
“對了,我這裡,正好有一個【模擬世界】的名額。”
“多人一起的,難度是Ⅲ級。”
她身體前傾,笑意盈盈。
“怎麼樣?有沒有興趣……來搭個伴?”
“沒興趣。”
許陳想都沒想的回應,他乾脆利落地站起身,連多看她一眼都覺得是在浪費自己本就不多的精力。
他只想儘快離開這個令人從生理到心理都不適的地方,找個安靜的角落待著,哪怕只是發呆。
他轉身欲走。
一隻手卻快如閃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塗著劣質蔻丹的指尖力道出奇地大。
許陳的腳步猛地頓住,眉頭瞬間擰緊,積壓的不耐煩幾乎要衝破臨界點。
他不悅地看向對方緊抓著自己的手。
女人仰著臉,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志在必得的笑容。
“不願意嗎?”她的聲音放得更柔,帶著點點安撫的意味,彷彿在哄一個鬧彆扭的小孩。
“是覺得Ⅲ級太難了?怕應付不來?”
“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姐姐我很喜歡你呀?”
“或者……”
“你告訴我……你下一個準備去的【模擬世界】,是哪個?”
“看你這麼著急忙慌的,總得有個目標吧?嗯?”
許陳沉默地看著她,試圖從那雙精明算計的眼睛裡,看穿這個女人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她的目的似乎全看心情,前一刻像個街頭混混想敲詐勒索,下一刻又像個掮客拉人入夥,現在又變成了打探訊息的情報販子。
但無論她想幹什麼,許陳都沒興趣奉陪。
“伍。”
他說。
“伍?”
女人的聲音一下子繃緊了。
她描畫精緻的眼線似乎都跟著那瞪大的雙眼顫了顫,臉上的笑容像是被凍住的劣質油彩寸寸龜裂。
“你——”她像是被什麼東西噎住了喉嚨,好半天才找回聲音,語氣卻完全變了調。
“你要去難度等級伍的世界?!”
許陳沒理會她的震驚。
或者說,他已經沒力氣去理會了。
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狠狠撞進他的腦袋,天花板和女人的臉都在晃。
耳邊響起尖銳的嗡鳴,像是有無數只細小的蟲子在腦子裡鑽。
那股本就壓抑著的煩躁感,此刻如同被潑了滾油,瞬間炸開,沿著神經末梢燒遍全身,胸口悶得厲害。
“我很累。”許陳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現在要去睡覺了。”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視線落在女人還抓著他手腕的手上,那眼神裡最後一點耐心也消失殆盡。
“鬆手。”
女人眼底飛快地閃過一絲什麼,但最終,那塗著蔻丹的指尖不情不願地鬆開了。
手腕上微涼的觸感一消失,許陳幾乎是立刻轉過身,腳步虛浮地衝向旅店前臺。
續費,拿卡,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逃離的急迫。
踉蹌著回到房間,“砰”一聲甩上門,將那個女人,連同整個吵鬧的世界,都關在了外面。
他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滑坐下來,急促地喘著氣,冷汗順著額角滑落。
身體裡那股躁動的不適感像漲潮的海水,一波波衝擊著他。
他閉上眼,腦子裡亂糟糟的,只想睡,只想沉入一片什麼都沒有的黑暗裡。
意識像是斷了線的風箏,急速下墜。
幾乎沒有過渡,他就跌入了一片火海。
是夢,無邊無際的火。
猩紅的火焰吞噬著視野裡的一切,噼啪的爆裂聲震耳欲聾。
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帶著濃烈嗆鼻的煙味,燙得他皮膚刺痛,喉嚨發緊。
然後,他看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