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你必須每天痛苦,才對得起我
意識混沌間,許陳只覺周身呼嘯的風聲驟然一滯,彷彿被無形之物溫柔地包裹起來。
緊隨而至的是更深的寒意,帶著絲絲縷縷的溼潤,輕輕覆上他撕裂的傷口。
冰涼的觸感如同甘霖般迅速撫平灼痛,帶來一陣奇異的舒緩。
他竭力撐開沉重的眼瞼,模糊的視線中,自己竟已置身城牆根腳的陰影裡。
夜色如墨,庇護著這片晦暗之地,身邊的寒意漸漸消退,一縷縷黑霧,正緩緩凝聚成人形。
季常秋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傳入耳畔:“你……快死了。”
許陳這才遲鈍地意識到,環繞在她周身的霧氣,竟在不斷地消散。
她的身體也出乎意料地呈現出半透明的虛幻狀態,鮮血化作霧氣,無聲地彌散開來,而這異樣的血霧,竟是治癒他傷口的源泉。
許陳的第一反應卻是焦灼與警惕。“快停下!”
他壓低聲音,急促地咳出半口血,“周圍都是野獸……咳咳呃…一絲血腥氣都會引來它們的注意啊!”
季常秋卻像是未曾聽見,只是沉默地凝望著那柄被獸爪踐踏的長劍,眼神空洞而茫然,低聲重複著:“做你想做的,做你想做的……”
許陳這才驚覺,她的狀態極度不對勁。
不解與憤怒湧上心頭,最終化為深深的擔憂與規勸。
他急切地扳過季常秋的肩膀,強迫她直視自己的眼睛。
“做你想做的,也要先保證活下來!”他語氣嚴厲。
“你這樣太冒險了,快回去!拍賣會那邊怎麼樣了?說話!現在必須冷靜下來,不然我們都得死在這裡!”
季常秋卻彷彿陷入了某種魔怔,喃喃地反問:
“你……不也在冒險嗎?許陳,你死的時候,會不會……恨我?”
望著她失魂落魄的模樣,許陳心頭一緊,咬了咬牙,語氣愈發強硬起來。
“你現在,立刻回拍賣會那邊去!快點!這次沒得商量,必須聽我的!”
季常秋呆滯地望著他,半晌才遲緩地轉過身,朝著遠處走去。
然而沒走幾步,她又緩緩回頭,目光依舊停留在許陳身上。
她周身的血霧還在蒸騰,漆黑的眼眸空洞無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不想回去……他們發現我了……前面,沒有路了……我想做我想做的……許陳,我想跟著你……可以嗎?拜託了……”
許陳徹底沒了辦法。
他無法理解季常秋為何會突然變成這樣,也想不通她為何會被發現,他只能竭力安撫她,試圖讓她冷靜下來。
血霧消散的速度這才稍稍減緩。
他還想追問更多,一頭巨大的黑紅色豺狼卻突然從黑暗中竄出,發紅發綠的銳利雙眼瞬間鎖定了他們,咆哮著猛撲過來。
許陳本就赤手空拳,情急之下,一把推開身旁的季常秋,就地從廢墟中撿起一塊尖銳的碎石,毫不猶豫地朝著豺狼刺去。
隨即,他縱身跳下城牆,將豺狼的注意力引開,撿起被遺落在一旁的長劍,再次投入搏殺。
季常秋的血,讓他幾乎瞬間恢復了枯竭的精力。
除了肉體上累積的疲憊,他暫時擺脫了失控的邊緣,只需咬緊牙關,憑著最後一絲意志力,就能再多支撐片刻。
不過,信念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了。
他不知道獸潮何時會徹底湧入城內,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他的拼命還有意義嗎?他還能救得了她嗎?
他不知道。
但他清楚,季常秋此刻的狀態,根本無法戰鬥,哪怕只是多拖延一秒,也能為她爭取一絲生機。
他隱約猜到,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拍賣會那邊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才導致季常秋如此失魂落魄。
但許陳始終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契機引發了她這種近乎崩潰的狀態。明明一切看起來都悄無聲息安安全全。
但他知道,一旦她露出這種雙眼空洞、茫然失措的神情,就意味著她的求生本能和防禦意識都降到了最低點。
這種時候,絕不能讓她獨自面對這洶湧而來的獸群。
不然就是要她死。
另一邊,季常秋蜷縮在牆角,像一隻被遺棄的小獸,喉嚨裡擠出破碎的音節。
“媽媽……我聽話的……”
“……我做我想做的……”
“我欠了好多…我知道…”
“……我不能離開您…您只有我,我要做最好的,我要陪著…”
“我應該聽話,母親,我聽話……”
斷斷續續的語句如同被風吹散的嗚咽,從她緊咬的齒縫間艱難溢位,混雜著壓抑至極的哭腔。
黑暗一陣陣襲來,吞噬她的視線。
那並非迷茫,而是一種更深邃的戰慄,自靈魂深處攀升,冰冷地包裹住她。
她彷彿看見,這座城市陰暗的角落裡,無數雙眼睛正緩緩睜開,在無盡的夜色中,閃爍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惡意濃稠如墨,無聲的謾罵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來,震耳欲聾,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被迫看向外面。
許陳一次次衝入獸群,血肉飛濺,每一次揮劍都帶著決絕的狠厲。
為了什麼?
為什麼要為了她拼命呢。
她應該犧牲才對,對,犧牲的應該是她才對……
季常秋的瞳孔驟然收縮,又一下下,緊緊地縮成針尖般大小。
她猛地顫抖起來,雙手死死捂住腦袋,彷彿要將那些可怕的聲音和畫面都隔絕在外。
“別說了……”
“別說了……”
黑暗自童年記憶的深淵裡攀爬而上,像一隻冰冷的巨手,一點點將她徹底吞噬。
那些聲音,那些畫面,如同跗骨之蛆,緊緊纏繞著她,掙脫不開,揮之不去。
母親的笑化作惡鬼,一次一次將她淹進水裡,再撈上來。
“你應該這樣,吸血鬼是喝血的,但你不行,你要忍耐自己。”
“媽媽教你,把動物的血吸乾,定期拿著看,忍住不喝,聽話。”
“聽媽媽的話,才會有人要你呀,媽媽只有你了,你是不是也應該只要媽媽呀?”
“季常秋!不要報復你爸爸!等我死了,你就活下去,你必須痛苦,你必須每天都在思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