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認同
林妄點了點頭,沒再追問。
他們之間的對話,像是緩慢擦拭一面積滿灰塵的鏡子,一點點露出對方的輪廓,卻又彼此避開最核心的那部分。
葉阿蘭從書堆裡抽出另一份檔案模組的列印本,遞給他。
“這個是上次你查的那組模型的非同步反饋路徑圖,我補了一份模擬資料進去,你回頭可以跑一遍。”
林妄接過,手指剛觸碰到紙張邊緣,便察覺到它略微的捲曲。
這不是剛剛列印的,而是——她已經看過一遍。
他沒有揭穿,只是默默翻開第一頁,視線迅速掃過。
內容的專業度超過了他預想,甚至比訓練營提供的內訓教材還要前沿一些。
“你花了不少時間。”
“閒得很。”她半靠在椅子裡,語氣輕描淡寫,“而且嘛,我也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你不是教官。”林妄平靜道。
“但我有好奇心。”她歪頭,“而你,是目前讓我最好奇的那個。”
林妄合上資料本,沒有再繼續看。他望向她,眼神像極了高精度偵測儀器後那雙總在確認威脅等級的目光。
“你到底想要什麼?”
葉阿蘭沒立刻回答。
她站起身,走到一旁的熱水器前,倒了一杯熱水,遞給他:“你喝口水先。”
林妄接過,但沒喝。
葉阿蘭低頭,看著他指節因常年訓練微微泛白的手。
然後她輕聲說了句:“你別總這樣問別人你想要什麼。”
“因為這句話,一般只有兩種人會問。”
“一種,是怕你的人;一種,是想利用你的人。”
“但你是第三種——你是習慣了被人想要的人。”
林妄一愣。
他從未聽過有人這樣形容他。
也沒人敢這樣說他。
“你說得對。”他淡淡道,終於抿了一口水,“但你不屬於前兩種,也不屬於後者。”
“你是第四種。”
“哪種?”
“想靠近,但不打算說實話的那種。”
葉阿蘭看著他,忽然露出一個很淺的笑。
不是調侃,也不是遮掩性善意的那種敷衍。
是那種真正被看穿之後,仍舊願意對你眨眨眼、表示“你挺聰明”的那種笑。
林妄沒有笑。他只是輕輕地移開了目光,將水杯放在桌邊,發出一聲微弱的叮響。
這不是挑釁,也不是迴避,而是一種微妙的、幾乎無法歸類的下意識防禦。
他的身體習慣性地略微前傾,一隻手扣在書頁上,像是隨時準備關閉話題,又隨時可以繼續。
他不是不想繼續談話。
只是太順利的對話,總會讓人警覺。
葉阿蘭的語速很穩,她說話時總帶著一股“知道你在等我說什麼”的鬆弛,彷彿每個句子都不是脫口而出,而是早已構思過的——順水推舟。
而林妄不喜歡這種節奏。
因為這意味著,她掌握了某種主導權。
“你平時只練戰術嗎?”她忽然問,目光落在他剛合上的資料頁上,“有沒有對哪類科目特別感興趣?”
“記憶程式設計類。”
“哦?聯邦的那一套序列編排模型?”
“不是聯邦的。”他語氣平淡,“我在南區塔底部圖書館裡看到過一套脫節理論框架,是從私密分割槽轉錄出來的舊模型。”
“……你竟然看過那種東西。”她眨了眨眼。
“它不被推薦,不代表它錯。”林妄回得快,像是早有準備,“有些體系是被有意封存,而不是被驗證失敗。”
這句話出口的時候,他明顯看到葉阿蘭的眼神動了一下——那種細不可察的輕微波動,像是被針紮了神經末梢,卻迅速裝作無事發生。
“你不太信驗證兩個字吧?”她輕輕問。
“驗證的前提是共識。”林妄不假思索,“而共識本身就是種框架壓制。”
“嗯哼。”她笑了,“你果然是那種看一眼標準答案就準備掀桌的人。”
“你不是嗎?”林妄反問。
她沒有立刻回應,只是撐著下巴看他,半晌才輕聲開口:
“我以前是的。”
“後來呢?”
“後來……”她頓了一下,似乎在琢磨該怎麼說,“後來發現,推翻答案和逃避問題,其實是兩回事。”
林妄沒接話。
氣氛一度安靜下來。兩人對視,卻都沒表現出一絲不適。
直到葉阿蘭把話題帶回:
“你覺得現在的聯邦訓練體系,有問題嗎?”
林妄沒回答。
他的眼神沒有變化,聲音也沒有升高。
但他大腦裡的評估模組,卻在這一秒迅速啟動。
——她開始問“立場性問題”了。
他不是第一天與人交談。
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表面親切,實則暗含試探的對話者。
她不只是“對他感興趣”,她很可能在驗證他是否值得“繼續接觸”。
而驗證手段,就是這些“觀點類問題”。
“訓練體系的問題不是出在邏輯上。”林妄緩緩開口,依舊是那種中性、不偏不倚的態度,“而是在於邏輯對人的壓制程度。”
“人不是資料。”他說,“而他們太希望我們變成資料。”
這句話不鋒利,但夠準。
葉阿蘭聽完,笑了笑。
“你說的和我導師當年講的一模一樣。”
“你導師叫什麼?”林妄像是隨口一問。
“陳逢。”她頓了一下才說出口,“你大概沒聽過。他在十年前因為一場模擬戰系統事故被登出了身份。”
林妄心中一動。
“登出?”
“官方說法是精神異常,主動放棄序列繫結,但據我所知……他其實是拒絕簽署一份聯邦提出的模組驗證承諾書。”
林妄沒再追問。
他已經聽懂了。
她在暗示一件事——她對聯邦並不全然信任。
甚至,可能和那些表面歸順、內心卻抗拒的“隱性變數”類似。
但問題是,這種話……她為什麼要告訴他?
林妄沒有立刻給出答案。
他反而選擇順著她剛才的問題,反問道:
“你覺得,淘汰者這個機制合理嗎?”
葉阿蘭輕輕挑眉,似乎有些詫異他反將一軍。
“合理從來不是評估制度的標準。”她淡淡地說,“只有穩定才是。”
“那你認同穩定?”
“如果是建立在犧牲判斷權的基礎上,我認同穩定——但不參與。”
她眼神沒有閃躲,說得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