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7章 吸納
張九思的問題懸在死寂的空氣裡，帶著一種孟婆從未在他身上感受過的重量。那不是尋求答案的疑問，更像是對某種堅固基石崩塌後的無聲詰問，詰問這天地，詰問這大道，也詰問自身。
孟婆張了張嘴，她執掌輪迴碎片無盡歲月，見過太多生靈的終結與開端，自認對寂滅與輪迴有著超乎常人的理解。但此刻，面對陛下眼中那深不見底的迷霧，她那些關於輪迴秩序、因果迴圈的道理，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她最終只能垂下眼簾，低聲道：“陛下，寂滅…應是輪迴的一環，萬物終有盡時，方能孕育新生之機。只是…此地的寂滅，似乎…有所不同。”
她的回答，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張九思沒有再追問。他收回凝視手掌的目光，轉而望向那片懸浮在空中、精純卻令人心悸的寂滅本源。那本是寂滅佛主與歸墟意志遺留，是導致琉璃淨土瀕臨徹底消亡的根源，此刻卻因失去了主導意志，變成了一種無主的、龐大的能量集合。
“不同…”他重複著孟婆的話，眼神漸冷，那絲迷茫被強行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探究，“既然不同，那便看看，它究竟是何面目。”
他忽然抬手，並非攻擊，也非防禦。身後的周天儀虛影再次浮現，但這次，它散發出的不再是防禦性的混沌光暈，而是一種強大的、包容一切的吸力！
“陛下！不可！”孟婆驚呼。那是最精純的寂滅本源，象徵著存在的終極消亡，尋常生靈沾染一絲都可能萬劫不復，陛下竟要主動吸納？
張九思恍若未聞。周天儀的核心，那模擬混沌歸源之力的漩渦緩緩旋轉，產生一股無可抗拒的牽引力量，作用在那團龐大的寂滅本源之上。
嗡——
寂滅本源彷彿受到了刺激，劇烈地翻湧起來，其中蘊含的“空”、“無”、“終結”意韻本能地抗拒著被吞噬。灰色的氣流如同億萬條扭曲的毒蛇，試圖侵蝕、瓦解周天儀的吸力。
然而，周天儀乃張九思一身道法與見識的結晶，更是融入了天書世界的部分本源，其“混沌歸源”之能，本就帶有化萬法為初始的意蘊。寂滅是終結，而混沌是開端，亦是終結之後的歸宿。兩者在本質上，竟形成了一種對立而又奇異的聯絡。
更關鍵的是，當週天儀的力量真正觸及那寂滅本源核心時，張九思體內那絲沉寂的“終結烙印”，微微顫動了一下。
就是這麼一絲微不可察的顫動，那原本劇烈抗拒的寂滅本源，如同臣子遇到了君王，反抗意志瞬間冰消瓦解！它不再充滿攻擊性，反而變得…馴順？不，更像是某種下級能量遇到了更高階、更本源的同類時所表現出的…敬畏與歸附！
精純至極的灰色能量，如同百川歸海，浩浩蕩蕩卻又異常溫順地湧入周天儀之中。周天儀的光芒開始明滅不定，其內部結構發出細微的、彷彿不堪重負的嗡鳴。這股能量太過龐大，性質也太過極端。
張九思悶哼一聲，臉色瞬間蒼白如紙，身體微微晃動。強行吸納如此規模的寂滅本源，即便有周天儀作為緩衝，有那神秘烙印的無形壓制，對他自身的負擔也是巨大無比。他的經脈、竅穴，乃至混沌核心，都感受到了那股萬物終結的冰冷意韻，彷彿自身的存在也在被一點點消磨。
但他咬牙堅持著，雙目之中混沌氣流瘋狂流轉，全力催動周天儀進行煉化與轉化。他要親身體驗，這令歸墟意志都恐懼逃竄的“寂滅”，其本質究竟是什麼！他要從這毀滅的盡頭，去窺探那所謂的“那位”存在的蛛絲馬跡！
這是一個極其瘋狂和危險的舉動，無異於引火燒身，但他別無他法。疑問已經種下，若不弄清，他的道心將永遠蒙塵，輪迴之路也將走到盡頭。
孟婆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她能感受到張九思氣息的劇烈波動和生命本源的震顫，但她不敢上前打擾。此刻的陛下，周身籠罩在一層淡淡的灰芒之中，散發著一種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氣息——依舊是深邃的混沌，卻多了一種令人靈魂凍結的終末之意。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不知過了多久，那龐大的寂滅本源終於被周天儀徹底吞噬殆盡。周天儀本身的色澤似乎深邃了許多，表面流轉的光芒中，隱約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灰色紋路，其散發出的道韻，在原有的混沌、輪迴、因果之外，平添了一份“空寂”。
張九思緩緩閉上雙眼，盤膝虛坐於空。
他的意識，彷彿被拉入了一個絕對的“無”之境地。
這裡沒有光，沒有暗，沒有時間，沒有空間，甚至沒有“存在”這個概念本身。只有一種永恆的、靜止的、消解一切的“靜”。
這便是寂滅的本相？
不，不對。
在這絕對的“無”之深處，他憑藉那絲“終結烙印”以及剛剛吸納的寂滅本源作為引子，感受到了一絲…更加隱晦、更加古老、更加令人絕望的…“痕跡”。
那是一種純粹的“終結”概念，它並非大道法則的一部分，更像是一種…“指令”？一種覆蓋於諸天萬界底層規則之上的、強制性的“歸零”命令！而所謂的寂滅佛主、歸墟意志，不過是這個“指令”在不同層面、被不同層次力量引動後，所顯現出的“執行者”或…“感染體”！
琉璃淨土的寂滅，並非自然輪迴的終結，而是被這種“終結指令”所“感染”，加速走向了強制性的、絕對的“無”！
而他所擁有的那絲“終結烙印”……其層級，似乎遠高於這個“指令”。它更像是…這個“指令”的…“原始碼”？或者，是某個曾經掌控、甚至可能定義了這種“終結”的至高存在，所留下的一絲氣息？
所以，歸墟意志才會如此恐懼。它作為“指令”的執行者之一，感應到了“定義者”或“源頭”的氣息，哪怕僅僅是一絲，也足以讓它本能地崩潰逃竄！
“定義…終結…”張九思的意識在絕對的無中震顫。如果終結可以被定義，那麼創造呢？輪迴呢？是否也……
他猛地睜開雙眼！
眸中不再是迷茫，而是無盡的冰寒與凝重。
他攤開手掌，心念微動，一縷灰氣在指尖纏繞，散發出與之前寂滅本源同源，卻更加純粹、更加內斂的終末氣息。這是他初步煉化後，所能調動的一絲寂滅之力。
“陛下，您…”孟婆感受到他氣息的穩定，以及那縷灰氣帶來的壓迫感，小心翼翼地上前。
“我無事。”張九思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比以往更加低沉，“此間事了，先回去。”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這片徹底死寂的核心場域，又望向妙法老僧所在的方向。琉璃淨土的毀滅程序雖然因寂滅佛主的消失而停止，但世界本源已被侵蝕殆盡，規則崩壞，這片佛土，終究是回天乏術了。
他身形一動，化作流光返回那株菩提聖樹下。
妙法老僧的氣息更加微弱，頭頂的舍利子佈滿了裂痕，光芒明滅不定。他看到張九思歸來，尤其是感受到張九思身上那縷若有若無、卻讓他神魂都感到戰慄的終末氣息時，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至極的情緒，有解脫，有悲憫，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驚懼。
“阿彌陀佛…多謝…施主…挽狂瀾於既倒…”老僧的聲音氣若游絲，“寂滅之源…雖去…淨土…根莖已斷…回春…無望矣…”
張九思沉默地看著老僧，以及他身後那些僅存的氣息奄奄的信徒。他們是被榨乾後殘留的渣滓，靈魂與真靈都沾染了寂滅，即便救出去，也難入輪迴，最終只會徹底消散。
“禪師，可還有未了之願？”張九思問道。
妙法老僧艱難地抬起眼皮，望向這片殘破的、他守護了無數歲月的故土，眼中流出兩行渾濁的、蘊含著佛性與寂滅氣息的淚水。
“願…以此殘軀…最後佛性…化作…引子…求施主…以無上法力…送這些…佛子…最後一程…令其…安息…歸於虛無…免遭…寂滅侵蝕…永恆痛苦…”
他不是求活，而是求一個徹底的了斷，一個不被寂滅玷汙的終結。
張九思默然。他明白了老僧的意思。以老僧殘存的本源為引，以他剛剛掌握的、更為純粹的寂滅之力為火，將此地所有殘存者，連同他們與這片淨土最後的聯絡，一併“歸無”。
這或許，是慈悲，也是殘酷的現實。
他點了點頭。
妙法老僧臉上露出一絲解脫般的微笑，雙手艱難合十，最後誦了一聲佛號。他頭頂那枚佈滿裂痕的舍利子驟然爆發出最後的光華，不是耀眼奪目，而是溫和的、充滿安撫力量的琉璃淨光，如同母親的手，輕輕拂過樹下每一個殘存的信徒。
那些信徒透明的身軀在淨光中變得安詳，臉上扭曲的痛苦之色漸漸平復。
與此同時，張九思抬手，指尖那縷灰氣飄然而出，落在淨光之上。
沒有劇烈的衝突，沒有毀滅的爆炸。灰色的終末氣息與琉璃淨光奇異地交融，如同水墨暈染。淨光所及之處，那些信徒的身影，連同他們的真靈印記，開始如同被橡皮擦去一般，溫和地、徹底地消散，化作最本源的粒子，歸於絕對的“無”。
沒有痛苦，沒有痕跡，彷彿從未存在過。
最後，琉璃淨光籠罩了妙法老僧自己。他對著張九思微微頷首，身影也在光與灰的交織中，漸漸淡去，徹底消散。
菩提樹下，最後一片淨土，連同其最後的守護者與倖存者，就此徹底歸於寂靜，歸於虛無。
孟婆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涼與震撼。她見證了毀滅，也見證了一種另類的“超度”。
張九思獨立良久，感受著那縷灰氣在完成使命後悄然迴歸體內，與周天儀中龐大的寂滅本源融為一體。
他抬起眼，望向琉璃淨土那佈滿裂痕、正在逐漸崩塌解體的黯淡天空。
輪迴的盡頭是什麼？
他依然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所追尋的答案，恐怕遠比他想象的更加恐怖，更加宏大。那所謂的“那位”，那定義終結的存在，如同一片無邊無際的陰影，籠罩在諸天萬界之上，也籠罩在他的道途前方。
“走吧。”
他淡淡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意。
暗金色的通道再次凝聚，比之前似乎更加凝實，通道壁障上，隱約流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灰色流光。
張九思一步踏入，孟婆緊隨其後。
通道穿梭，離開這片徹底死去的佛國。
身後，琉璃淨土最後的輪廓在虛無中徹底崩解，化作一片毫無意義的塵埃，被永恆的黑暗吞沒。
而前方，是無盡的未知，以及那深藏於大道之下、令人心悸的終極謎團。張九思的道心，在經歷了一場無聲的風暴後，似乎變得更加堅韌，也更加…冰冷。他的輪迴之道，註定將走上一條與前人截然不同的、佈滿荊棘與黑暗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