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持劍者
雨聲淅瀝，敲打著樹屋的窗欞，也敲打在索拉斯的心上。
伊緹艾爾握著他的手，因為那句突如其來的請求而微微怔住。
碧色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他蒼白卻異常堅定的臉龐。
“劍術？”她重複了一遍，似乎想確認自己是否聽錯。
她認識的索拉斯，指尖流轉的是纖細的金線，而非冰冷的劍刃。
“嗯。”索拉斯的目光沒有絲毫遊移，他看向窗外陰霾的天空，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縫補能治癒傷痕，但無法阻止揮舞而來的利爪。低語森林的事告訴我，我必須擁有能斬斷‘脈絡’的力量，不僅僅是能量，更是實實在在的劍。”
他頓了頓，目光轉回伊緹艾爾，“用我能理解的方式，去‘拔劍’。”
伊緹艾爾沉默了片刻。
她看著他眼底的堅持，想起低語森林他擲出那決絕的一劍，想起他昏迷不醒時的恐懼。
最終，她緩緩點頭，握緊了他的手。
“我明白了。”她輕聲說，語氣裡帶著一絲複雜的情緒，有擔憂，更有全然的信任，“但我並不擅長劍術。王庭裡最好的劍術導師......”
她的目光轉向門口。
幾乎在同一時間，門被輕輕推開，希歐端著藥碗走了進來，一如既往的沉默。
他似乎剛好聽到了後半句話，目光掃過兩人，最後落在索拉斯身上。
“希歐。”伊緹艾爾看向他，語氣鄭重，“索拉斯想學習劍術。”
希歐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將藥碗放在床頭櫃上，然後才直起身。
空氣彷彿凝固了幾秒，只有窗外的雨聲依舊。
索拉斯毫不避諱地迎著他的目光，儘管身體虛弱，但眼神清澈。
良久，希歐緩緩開口，聲音平穩無波，“為什麼？”
“為了能更有效地斬斷汙染的‘脈絡’，為了保護該保護的人，不再只能事後縫補。”索拉斯回答得很快，顯然早已想好答案，“我需要更強的‘鋒刃’。”
希歐的視線又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評估這份決心的重量。然後，他微微頷首，吐出一個字：
“好。”
沒有多餘的疑問，沒有質疑他是否適合，只是一個簡潔的承諾。
索拉斯鬆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因為緊張而微微出汗。
“但是，”希歐的話鋒一轉，目光變得極其嚴肅，“我的訓練，不會因為您的身份或身體狀況而有任何折扣。一旦開始，就沒有退路。您確定要接受嗎，索拉斯先生？”
他的稱呼依舊恭敬，但話語裡的分量卻沉甸甸的。
索拉斯深吸一口氣，忍著身體的痠痛，努力坐得更直一些，鄭重地回答：“我確定。請務必嚴格教導我，希歐先生。”
希歐的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像是某種認可，又像是……同情？
“等您能獨自走下這張床，訓練就開始。”他說完，對著伊緹艾爾微微行禮，便轉身離開了房間，一如既往的乾脆利落。
伊緹艾爾看著關上的門，又看看一臉堅毅的索拉斯，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希歐的訓練.......可是出了名的嚴苛。你身體還沒好......”
“沒關係。”索拉斯打斷她，目光灼灼，“時間不等人。”
接下來的幾天，索拉斯以驚人的意志力配合著醫療官的調理，努力進行著復健。
每一次嘗試下地，雙腿都虛弱得打顫，但他咬著牙，一次次撐著手杖站起來，一步步挪動。
伊緹艾爾想扶他，卻被他輕輕推開。
“我得自己來。”他喘著氣，額頭佈滿細密的汗珠。
希歐偶爾會出現在門口，沉默地看著他掙扎、跌倒、又爬起，從不插手，也從不催促，只是那雙銳利的眼睛將一切盡收眼底。
終於，在一個雨後初晴的清晨，索拉斯拒絕了手杖，獨自一人，雖然步伐緩慢且不穩，但確實靠著自己的力量，從床邊走到了門口。
早已等候在外的希歐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說，“跟我來。”
王庭深處，有一片僻靜的練場，不同於伊緹艾爾練習箭術的那個，這裡的地面鋪設著堅硬的暗色石材，周圍立著各種訓練用的木樁和標靶，氣氛沉靜肅穆。
希歐遞給索拉斯一柄訓練用的木劍。劍身比之前他用的精靈短劍要長，要重許多，粗糙的木質感握在手中，陌生而沉甸。
“精靈劍術，首重契合。”希歐的聲音在空曠的練場上響起，不帶絲毫感情，如同在陳述鐵律，“與風的契合，與光的契合，與自身呼吸、心跳的契合。而非蠻力。”
他拔出自己的佩劍。
一柄線條流暢、寒光凜冽的長劍。
“看好了。”
話音未落，希歐的身影動了。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只有一道流暢至極的銀光閃過，如同撕裂空氣的微風。
下一刻，遠處一個訓練木樁上，三道幾乎平行的斬痕悄然浮現，深度、間距，分毫不差！
索拉斯甚至沒看清他是如何出劍、如何收劍的！快，且精準得可怕！
“精靈不追求狂暴的力量，我們追求的是極致的精準與控制。”希歐收劍而立，氣息平穩，“在最小的消耗下，擊中最有效的點。這對您未來斬斷‘能量脈絡’至關重要。”
他看向索拉斯，“今天的第一課，站姿，握劍，揮劍。”
聽起來簡單至極。
然而，僅僅是糾正站姿，就讓索拉斯吃盡了苦頭。
“腳分開，與肩同寬，重心下沉......不是讓你蹲坐！感受大地的支撐，想象你是一棵紮根的樹！”
“腰背挺直！肩放鬆！不是讓你繃得像塊石頭！你那是什麼姿勢？敵人沒來自己先抽筋了嗎？”
“手腕！手腕要穩，但不是死硬！靈活與穩定並存！你這手腕是木頭做的嗎？”
希歐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著索拉斯的每一個錯誤。
他甚至會用劍鞘輕輕點出索拉斯身體繃緊或錯誤的部位，力道不重，卻精準地帶來痠麻感，讓他瞬間意識到問題所在。
索拉斯從未覺得站立和握劍是如此困難的事情。他習慣了手指的精細操作，習慣了穿針引線時的微妙力道，卻對身體整體協調和這種結構化發力無比陌生。
只是一個簡單的預備姿勢，他就維持得渾身冒汗，肌肉顫抖。
伊緹艾爾偷偷來看過一次，躲在遠處的樹後，看著索拉斯在希歐冰冷的指令下不斷調整、顫抖、又強行堅持的樣子，心疼得幾乎要衝出去，最終卻只是緊緊捂住了嘴，默默離開。
揮劍練習更是枯燥到令人絕望。
沒有任何技巧，只是最基礎的、重複了上千次的上段劈砍。
“揮！不是用手臂的力量！用腰！用全身的協調！感受力量的流動！”
“軌跡！你的軌跡歪了！要直！要穩！”
“呼吸！呼吸跟上節奏！別憋氣！你想把自己憋暈嗎？”
索拉斯機械地重複著動作，手臂早已酸脹麻木得不像自己的，腰背如同斷裂般疼痛。
木劍變得越來越沉重，每一次舉起都如同酷刑。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滴落在暗色的石地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他的身體還在恢復期，如此的強度幾乎是在透支。
但他咬著牙，一聲不吭，只是死死盯著前方的空氣，想象著那裡有需要被斬斷的汙穢脈絡，一次又一次地揮出手中的木劍。
希歐如同最嚴苛的雕塑家，圍著他緩慢踱步，銳利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絲瑕疵，冰冷的話語不斷砸下。
“太慢了！”
“軟綿綿的！沒吃飯嗎？”
“注意力集中！你的心飄到哪裡去了？”
中途，索拉斯終於支撐不住，一個脫力，木劍差點脫手飛出，整個人踉蹌著差點摔倒。
希歐沒有扶他，只是冷冷地看著他艱難地穩住身形，喘著粗氣。
“休息五分鐘。”他丟下這句話，走到場邊，抱起雙臂，閉目養神。
索拉斯拄著木劍，大口地喘息，感覺肺部火辣辣地疼，眼前陣陣發黑。
他從未如此狼狽，也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弱小。
五分鐘一到，希歐準時睜開眼。
“繼續。”
索拉斯深吸一口氣，再次舉起了沉重的木劍。
日復一日。
練場上每天都會響起木劍破空的單調聲響，以及希歐永無止境般的冰冷指令。
索拉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但身體卻漸漸褪去了病弱的虛浮，開始勾勒出緊繃的肌肉線條。
皮膚被曬成了健康的蜜色，原本總是帶著溫和書卷氣的眉眼間，多了一絲堅毅和銳利。
他漸漸習慣了那種疲憊到極致的感覺，甚至開始從中品味出一種掌控力量的微妙樂趣。
他開始能模糊地感受到希歐所說的“契合”，在無數次重複中，找到呼吸與發力那一瞬間的同步，感受到力量從腳下升起，經由腰腹，傳遞至手臂，最終灌注於劍尖的流動感。
雖然依舊生澀，但不再是毫無章法的亂揮。
伊緹艾爾依舊會偷偷來看，但不再躲藏。她會帶著清水和乾淨的毛巾，安靜地坐在遠處，看著那個在陽光下揮汗如雨、一次次挑戰自身極限的身影。
她的目光裡，心疼依舊，但更多的，是驕傲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柔軟。
有時，訓練結束後，索拉斯會累得幾乎虛脫，連走回住處的力氣都沒有。伊緹艾爾便會走過去，默默地遞上水杯和毛巾。
兩人很少說話，有時只是相視一笑。
一切盡在不言中。
希歐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依舊沉默，訓練時也依舊嚴苛得不近人情。
直到有一天，在進行移動步伐結合劈砍的訓練時，希歐突然發動了攻擊！
沒有預兆，他手中的訓練木劍如同毒蛇般刺出，直取索拉斯因步伐移動而露出的破綻！
索拉斯根本來不及思考，完全是連日來被錘鍊出的本能反應，手腕一抖，木劍下意識地格擋而出！
啪！
一聲脆響，雙劍交擊！
索拉斯被震得手臂發麻，連連後退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形，心臟狂跳，驚疑不定地看著突然出手的希歐。
希歐保持著刺擊的姿勢，看著他，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除了冰冷之外的表情。
那是種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滿意。
“反應尚可。”他收劍而立，“但從明天開始，訓練加倍。”
索拉斯：“......”
雖然前途似乎更加黑暗了，但剛才那一下成功的格擋，以及希歐眼中那絲罕見的認可，卻像一劑強心針，注入了他的心中。
夜晚，索拉斯常常會獨自來到安靜的練場，藉著月光繼續練習白天學到的內容。
他會回憶希歐的每一個動作細節，感受發力方式，反覆揣摩那種契合感。
手指撫過木劍上粗糙的紋路，他有時會恍惚，想起自己握著針線時的感覺。
針尖穿透布料，劍尖撕裂空氣。
似乎，並非毫無共通之處？
都需要精準，都需要對“軌跡”和“落點”的極致控制。
只不過，一個是為了連線，另一個是為了斬斷。
這個發現讓他感到一絲奇妙的慰藉。
他將這種感悟嘗試融入到劍術練習中，試圖用控制針線的精細感，去控制劍尖的微小幅度和力量傳遞。
進展緩慢，但他樂在其中。
又是一個黃昏，訓練結束後，希歐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扔給索拉斯一柄真正的精靈長劍。
劍身比訓練木劍更輕，也更鋒利，流線型的刀身在夕陽下閃爍著寒光。
“試著感受它。”希歐說，“感受它的呼吸，它的重量分佈，它的平衡點。劍不是死物，它是你手臂的延伸。”
索拉斯鄭重地接過長劍，小心翼翼地握緊。
冰涼觸感從掌心蔓延。
他閉上眼睛，放鬆身體，仔細地去感知。
漸漸地，他似乎真的能感覺到手中長劍那極其微弱的脈動。
他輕輕揮動，遵循著身體記憶中的軌跡。
嗡！
劍鋒劃過空氣，發出清越的鳴響，比木劍更加順暢，更加凌厲。
希歐看著他人劍合一的樣子，微微點了點頭。
“今天到此為止。”
他轉身離開，走出幾步後，卻忽然停下，沒有回頭，聲音依舊平淡，卻似乎多了一絲什麼。
“您進步很快，索拉斯先生。比我想象的更有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