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仙子們的寢宮掩映在一片素雅的雲霞之中。
與其他天庭宮殿相比，這裡的建築雖然形制相似，卻少了幾分金碧輝煌，多了幾分歲月的痕跡。
廊柱上的漆色有些斑駁，窗欞上的雕花也略顯陳舊，但該有的生活用具倒是一應俱全。
在最裡間的床榻上，紫衣仙子蜷縮在素白的被褥中，不時發出幾聲壓抑的咳嗽。
她蒼白的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額前的碎髮被冷汗浸溼，貼在皮膚上。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纖細的手指緊緊攥著被角。
“咳咳...咳咳咳...”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紫衣仙子難受地弓起身子。
她心裡既煩悶又無奈，想到原本該由自己完成的活計現在都要壓在六個姐姐身上，眼眶就不由得發酸。
“姐姐們已經很辛苦了...”她望著窗外的流雲，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現在還要替我...”
紫衣仙子試著撐起身子，可剛抬起一點就頭暈目眩，不得不重新躺下。
被褥下的身軀微微發抖，既是因為病痛，也是因為愧疚。
她知道自己看不起病，只能盼著這病快些好，好早日回到雲柱旁，與姐姐們一起幹活。
窗外，一片落葉輕輕飄過。
紫衣仙子望著那片葉子，恍惚間想起了在凡間時的日子。
那時的病痛雖然難熬，至少還能尋個郎中看看。
如今位列仙班，反倒連病都看不起了...
她越想越是心酸，淚水混著汗水在臉上肆意流淌。
紫衣仙子索性拉起被子矇住頭，任由溼透的錦緞貼在臉上，彷彿這樣就能把所有的委屈都藏起來。
就在此時，寢宮外傳來一陣風聲。
孫悟空駕著筋斗雲穩穩落在門前，藥仙緊隨其後。
大聖剛要抬手叩門，突然意識到什麼，手懸在了半空。
他和藥仙都是男子，貿然闖入仙子閨閣實在不妥。
孫悟空試著朝裡面喊了幾聲：“紫衣仙子？俺老孫帶郎中來了！”
屋內靜悄悄的，沒有回應。
孫悟空心頭一緊，轉身對藥仙道：“勞煩藥仙在此稍候，俺去雲柱那邊叫個仙子過來。”
話音未落，一個筋斗便消失在雲端。
藥仙在門外急得直跺腳。
方才孫悟空的呼喊無人應答，說明病人情況恐怕不妙。
醫者仁心，此刻他也顧不得什麼禮數了。
“仙子？小仙是藥仙，奉大聖之命前來診治。”藥仙又重重拍了幾下門，依然無人應答。
他再也等不得了，一把推開雕花木門。
屋內光線昏暗，隱約可見床榻上蜷縮著一個人影。
藥仙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床前，只見紫衣仙子整個人蒙在被子裡，只有幾縷黑髮露在外面，隨著微弱的呼吸輕輕顫動。
藥仙站在床前，眉頭緊鎖。
即便不搭脈，他也能從紫衣仙子紊亂的呼吸和微微發抖的被褥中察覺出病勢沉重。
那氣息時急時緩，夾雜著幾聲幾不可聞的悶咳，聽得他心頭一緊。
“仙子？紫衣仙子？”
他又試著喚了兩聲，聲音在寂靜的廂房裡顯得格外清晰。
可錦被下的人影依舊紋絲不動，只有被角隨著呼吸輕微起伏。
藥仙搓了搓手指，盯著嚴嚴實實的錦被犯了難，這被子從脖頸到腳踝裹得密不透風，連半片衣袖都沒露出來。
他急得在床前踱了半步，突然瞥見門邊矮几上橫著一柄青鋒劍。
劍鞘上的雲紋在燭火下泛著寒光，倒是給了他主意。
藥仙一個箭步抄起長劍，劍身出鞘時發出“錚”的一聲清響。
回到床前，他握著劍的手腕微微發顫。
劍尖懸在錦被上方三寸處，遲遲不敢落下。
雖說只是要挑開被角尋個手腕，可這畢竟...藥仙深吸一口氣，劍鋒終於輕輕探向被沿。
忽然一陣風過，燭火猛地搖晃，在他額前投下細碎的陰影。
就在藥仙的劍尖即將挑開被角的剎那，那錦被突然無風自動，猛地掀起一角。
藥仙還未來得及反應，便對上了一雙含著驚怒的眸子，紫衣仙子不知何時已然轉醒，正死死盯著他。
“有刺——”紫衣仙子本能地要呼救，可剛喊出半句就劇烈咳嗽起來。
那聲音虛弱得如同秋蟬振翼，連窗紙都沒能驚動。
她蒼白的臉頰因急怒泛起病態的潮紅，手指緊緊攥住被角，身子不自覺往床榻裡側縮去。
藥仙見狀慌忙將長劍往地上一擲，金屬撞擊青磚的脆響在屋內格外刺耳。
“仙子莫怕！”他急得連連擺手，袖口帶起一陣藥香，“在下是來瞧病的，絕非歹人！”
紫衣仙子聞言非但沒有放鬆，反而將被子裹得更緊。
她強壓下喉間癢意，暗自思量：自己何時請過郎中？
這貿然持劍入室的，豈會是良善之輩？
眼下病體沉重，不如先虛與委蛇...
“原是郎中先生。”她忽然放緩語氣，睫毛低垂掩住眼中警惕，“只是小女子並無銀錢問診，還請...”
話未說完又是一陣輕咳，她趁機將半張臉埋進被中，只露出一雙閃爍的眼睛，“先生就當不曾來過可好？”
她盤算著等這人一走，立刻強撐著去尋姐姐們。
她自己獨居病中實在兇險。
想到此處，她悄悄將手探向枕下，那裡藏著她的銀簪。
紫衣仙子的抗拒讓藥仙更加著急，他不但沒有退開，反而又往前邁了半步，語氣急切道：“不行，你現在病得這麼重，我若走了，你撐不住的！”
說著，他伸手就要去探她的手腕。
紫衣仙子猛地往後一縮，後背幾乎抵上了床榻內側的雕花圍欄，聲音發顫：“別過來！我、我沒請過郎中！”
她的手指在枕下收緊，銀簪冰冷的觸感讓她稍稍定了定神，可指尖卻因高燒而微微發抖。
藥仙見她仍不信，連忙解釋：“仙子別怕，我是大聖……”
話音未落，紫衣仙子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身子猛地前傾，“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整個人軟軟地往前栽去。
藥仙眼疾手快，一個箭步衝上前，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托住她的額頭。
溫熱的鮮血順著她的唇角滑落，染紅了他的袖口。
“糟了”藥仙心頭一緊，顧不得其他，迅速將她輕輕放回床頭，隨即從腰間針囊抽出幾根銀針，手法極快地在她的額頭、耳後幾處穴位紮下。
緊接著，他兩指搭上她的手腕，脈象虛浮紊亂，顯然病勢已入肺腑。
他剛想讓她平躺下來施針，卻瞥見她緊攥的銀簪仍抵在掌心，若強行放倒，恐怕會傷著她。
藥仙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掰開她的手指，將銀簪取出。
可就在他剛剛把銀簪握在手中的剎那。
“啊——！！”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女子驚叫。
藥仙猛地回頭，只見一位身著赤紅羅裙的仙子正站在門口，杏眼圓睜，滿臉驚駭。
她髮間的金步搖隨著急促的呼吸劇烈晃動，在燭光下劃出凌亂的金線。
順著她的視線，藥仙這才注意到自己手中還握著那支染血的銀簪。
方才替紫衣仙子擦拭時沾上的血跡尚未乾涸，在燭火映照下顯得格外刺目。
“這位仙子，你聽我解釋......”藥仙急忙開口。
可那赤衣仙子眼中的驚恐已化作滔天怒焰。
她一眼就認出了地上那把劍，那是她特意留給七妹防身的劍！
此刻竟被這歹人拿來行兇！
“惡賊！還我七妹命來！”
赤衣仙子身形如電，抄起長劍就朝藥仙心口刺來。
劍鋒帶起的寒光在屋內劃出一道銀色弧線，驚得燭火都為之搖曳。
藥仙倉促側身，劍尖擦著他的衣襟劃過，“嗤啦”一聲在布料上撕開道口子。
“仙子且慢！令妹只是昏......”
“去陰司狡辯吧！”赤衣仙子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手腕一翻又是三記殺招。
劍風掃過床幔，輕紗頓時碎成漫天飛絮。
她此刻又驚又怒，七妹嘴角帶血倒在榻上，這歹人手裡還攥著兇器，哪還需要什麼解釋！
藥仙被逼得連連後退，後背“砰”地撞上多寶架。
瓷瓶玉器嘩啦啦碎了一地，他趁機抓起個青瓷罐格擋。
“當”的一聲脆響，瓷罐被劈成兩半，裡頭的泥丸滾落滿地，散發出苦澀的清香。
藥仙心中一震，倒不是被這劍鋒所懾，天庭神兵利器何其多，比這更鋒銳的不知凡幾。
真正令他吃驚的是赤衣仙子運劍的手法：那分明是一柄剛直堅硬的劍，在她手中卻似靈蛇般柔韌難測。
劍尖一抖竟能挽出七朵劍花，寒光忽左忽右，招招直取要害。
“好個‘百鍊鋼化繞指柔’！”藥仙暗自驚歎。
他深諳武學至理，知曉這軟兵硬使、硬兵軟運的境界，尋常仙家苦修千年都未必能達到。
眼前這赤衣仙子看著年歲不大，竟已將剛猛劍招練至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
但此刻床榻上紫衣仙子的呼吸越來越弱，嘴角又滲出一縷血絲。
藥仙再不敢耽擱，右手往腰間藥囊一拍，三指掐了個“迷魂訣”，沉聲道：“情非得已，仙子見諒！”
只見一縷青煙自藥囊中嫋嫋升起，在空中凝成遊絲般的霧氣。
這“醉仙香”本是用來安撫狂躁病患的，此刻卻要用來對付這位護妹心切的姐姐。
藥仙心中暗歎，指訣一變就要引那霧氣朝赤衣仙子飄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暴喝：“快住手！”
藥仙聽出是孫悟空的聲音，急忙收住指訣。
可那赤衣仙子早已殺紅了眼，手中長劍去勢不減，帶著凌厲的破空聲直刺藥仙心窩！
“嗤——”
劍鋒入肉的悶響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清晰。
赤衣仙子心頭一喜，正要為妹妹報仇雪恨，卻突然聽到“鐺”的一聲脆響。
緊接著一股巨大的反震力從劍身傳來，震得她虎口迸裂，整條右臂都麻了。
“什麼？！”
她驚愕地看著手中的青鋒劍寸寸碎裂，自己也被這股力道震得踉蹌後退，最終跌坐在地。
抬頭望去，只見藥仙雖然被刺中胸口，卻只是皺了皺眉，身形竟紋絲不動。
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孫悟空一個跟頭翻進來，見狀急得抓耳撓腮：“哎呀呀，你這丫頭怎麼......”
藥仙卻顧不上解釋，轉身就撲到紫衣仙子床前。
他兩指搭上她的脈搏，臉色越來越凝重。
藥仙指尖凝聚的靈力在紫衣仙子經脈中游走，卻在心口處驟然停滯。
那微弱的脈象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他心頭猛地一沉，最壞的情況發生了，心脈受損，仙元將散！
“來不及了......”藥仙額角滲出細密汗珠，手忙腳亂地解開腰間藥囊。
只見他五指翻飛，將藥囊中最精純的幾縷藥氣強行拘出，在掌心揉成一團翡翠色的光暈。
那光暈隨即分作五道細流，分別從紫衣仙子的耳、鼻、口緩緩滲入。
“大聖！”藥仙頭也不回地急喝，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速取一枚六千年蟠桃來！我只能撐一刻鐘，過了時辰......”
他頓了頓，喉頭髮緊，“便是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了。”
這話絕非恫嚇。
紫衣仙子本是彩霞化形，此刻心脈將斷，那些藥氣不過是在延緩最後一縷仙元的消散。
若是徹底散去，便是魂飛魄散，連轉世輪迴的機會都沒有。
孫悟空金睛一閃，二話不說縱身躍出窗外。
筋斗雲瞬間劃破長空，朝著蟠桃園方向疾馳而去。
屋內，橙衣仙子正扶著驚魂未定的赤衣仙子。
原來方才她在擦拭雲柱時，恰遇孫悟空前來尋人。
赤衣仙子因惦記臥病的七妹，執意要先回寢宮檢視。
孫悟空不及解釋，乾脆帶著橙衣仙子一同趕來，畢竟男女有別，他特意請了藥仙在門外等候，就是要找個女仙通傳。
“三姐你糊塗啊！”
橙衣仙子急得直跺腳，指著藥仙道，“這位是大聖特意請來的藥仙，你怎的......”
她瞥見地上斷劍的碎片，又看了眼藥仙胸前被刺破的衣襟，聲音都顫了。
赤衣仙子此刻才看清藥仙的模樣，那青衫雖染了血汙，卻掩不住一身清正藥香；腰間藥囊繡著百草紋樣，正是醫者標配。
她突然想起方才刺中對方時，那反常的金鐵交鳴之聲......
“我......”赤衣仙子張了張嘴，臉色煞白。
目光移向榻上面如金紙的七妹，又看向正全神貫注施救的藥仙，終於明白自己闖了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