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張居正一時覺得有些欽佩卻更覺得有些可怕,他喃喃地道:“只是……閣老你不為你的家人想想嗎?不為那些追隨您的朝臣們著想嗎?你己年暮只求個痛快,但如曾督帥等人,卻還一心要建功立業;您的家人,還指望著你庇護他們——您是建天大樹,一但倒下,藤蔓花葉將何以依附啊!”
夏言愣了一下,流露了片刻的軟弱,但終於還是道:“這世道,人人自危……就是沒有老夫的任性,他們又能有什麼好下場?”
張居正緩緩在夏言面前端正地跪下道:“學生請閣老將女孫相許,學生髮誓,至少也要護持她平安!”
“罷了……”夏言又從案上拾起那封媒書,“看你一片真心,就……”
就在此時,夏二爺突然沒有敲門就闖了進來,臉色一片煞白。
“怎麼了?”夏言厲喝。
“父親……”夏二爺有失魂落魄,“錦衣衛來了。”
夏言霍然而起,他踉蹌了一下,張居正起身扶住他,夏言轉過頭看著張居正,目光中有一抹痛惜:“可惜……來不及了……”
張居正腦子裡也閃過這句話“來不及了……”
夏言推了他一下道:“你走吧……他們不會難為你。”
張居正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書房的,身邊盡是飛魚服的身影,厲聲喝斥,將尖叫的男女驅趕到院子裡面來。他想看又似乎不敢去看,那裡面是否有他曾經遙遙一瞥的身影。
“咦……這位不是張庶常嗎?”一把陰柔的嗓子響了起來。
張居正抬起頭,見滕祥披著件玄色皮袱,裡面露出他的大紅蟒袍,更襯得他面色如玉,五官如黛。張居正不想回話,默然注視著他。
“張庶常怎麼在這裡?”緊接著是陸炳到了,語聲略帶誇張,盯著張居正十分稀奇地看著,“這夏言奉詔在家待罪,竟還交遊官員?”
張居正拱了拱手,淡淡地道:“學生因私事來訪。”
幾名錦衣衛見他態度不善湊過來攔住在他面前,張居正轉過頭瞅著陸炳,似乎在問“你想幹什麼?”
陸炳和滕祥交換了一個眼色,滕祥搖了搖頭,陸炳也不想另生枝節,一揮手,錦衣衛散去。
張居正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只聽得身後滕祥宣詔,喝問:“夏言,你可知罪?”
夏言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古怪:“臣,自然是知罪的。四十年了,臣終於知罪了!”
張居正一步一步踉蹌而出,夏言的話一句一句,從身後飄過來——
“臣心懷天下,是罪”,“臣以古之名相自勵,是罪”,“臣想為天下百姓做事,是罪上加罪。”
張居正走得混混噩噩,只覺得自己走在一條陰風慘慘的道路上,前方是一眼看得到盡頭的刀山火海。
夏言接過旨,十分麻木地被錦衣衛推掇著下去,緊接著是他一家老小,那些御賜的品級冠帶盡數剝了,個個蓬頭跣足地戴上了鐐銬。
滕祥冷笑著,將夏言此時言語神態都記在心上,想著回去之後,定要好好在皇帝面前說道說道。他環顧四下,大半年前他曾經滿面披血地從這裡走出去,在眾人眼前受盡了屈辱,而今面前跪著夏言一家老小,那段屈辱可算報復了個乾淨。
陸炳也是頗為洋洋自得,心想你個眼高於頂的老匹夫,當初逼得我跪下求饒,如今下了詔獄,還不是我刀下一塊肉。
他討好地對滕祥道:“這老匹夫家資豪富,倒頗有些珍寶可供玩賞,你要不要瞧著能入眼的收幾件去?”
滕祥道:“我自有皇上封賞,哪裡需要他家的事物,只不過……我乾爹倒好些古硯珍本……”
陸炳嘿嘿道:“黃公公自是個清雅人,此處就是夏言書房,不妨進去看一看……”
就在他們悠悠地在夏言書房轉悠時,陸炳親兵急急進來道:“劉夢奇有十萬火急的驛報傳來,他們不敢耽誤,徑直送來了。”
陸炳眉頭一皺,想想來劉夢奇是他派去收捕李珍等人的,道:“拿來。”
劉夢奇弄丟了李珍,心中惶惶,四處搜尋不得,只得派人十萬火急送了驛報入京,將前後事宜備述一番。
滕詳聽他一說,也顧不得夏府珍玩,反正這些東西,照例造冊之前,會先挑了上好的送去他私宅。
陸炳沉吟了片刻,道:“此事重大,請公公隨我去衙門裡商議一二?”
滕祥想了想道:“派人去嚴府請嚴公子也來吧。”
嚴世蕃自那日在綺風館被王世貞嘲諷過,這幾日倒是在家裡讀了兩日書,卻是早己叫苦不迭,恰有陸炳相邀,急不可待地將書本一扔,到了陸炳衙中。到來一看,滕祥也在座,他心知事情不小。
陸炳拿了快報出來給他們看:“那李珍原是仇鸞一案的緊要人物,我原來想著將他押在我手上,省得另生枝節,沒想到竟有人敢從錦衣衛手上把人奪了去!”
滕祥冷笑了一聲道:“這不正可說李珍與俺答勾結,方誣告仇鸞,足見曾銑也不乾淨。”
陸炳猶豫了一下:“只怕他手上還當真有什麼證據,送到三法司手上,將來審曾銑時不免有些隱患。”
嚴世蕃想了想道:“其實他手上有什麼證據,倒是小事,但能從錦衣衛手上救出人去,想來軍中想保曾銑的人不少。便是沒有李珍,也難保有其他,畢竟三邊在他手上經營也有些年頭,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陸炳想到這一層,也有些變了臉色。
滕祥冷笑一聲道:“這些人打的主意再好,但聖上如今對夏言曾銑恨之入骨,便是有山似的證據,聖意己決,又能奈何?”
嚴世蕃想了想,搖了搖頭道:“這可不好說,聖上恨他二人,不過因為陶天師所言,若是陶天師改了口風……”
陸炳道:“怎麼可能!”
“如何不可?”嚴世蕃斜睨著他道,“你能孝敬天師,莫非其他人就不成?”
陸炳啞然了片刻,又轉頭問滕祥道:“依滕公公看……”
滕祥伺奉皇帝十數年,這時想起這位帝王心意,卻依然還如雲山霧罩一般。他也不能確定,若是曾銑被押返京中候審,那時翻起若干仇鸞爛賬來,皇帝心意是否還會如此堅決。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陸炳恨恨地道:“我這就將那李珍一家子按通敵賣國下獄!看還有誰敢效仿!”
嚴世蕃搖頭晃腦道:“其實不然,我倒有個釜底抽薪的主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