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無論文武皆需監督
臘月的初雪覆滿丹鳳門時,禮部侍郎盧蘊捧著鎏金奏匣的手在微微發抖。
殿內龍涎香混著銀霜炭的焦味,李賢指尖摩挲著奏疏上“太初”、“正德”四個硃砂大字,忽然低笑一聲,驚得簷角銅鈴簌簌作響。
“盧卿。”
李賢將奏疏擲向炭盆,火舌捲起“正“字的一橫:“你給朕講講《禮記·檀弓》裡太初有道的典故?”
都說文人狡猾,李賢此時深刻體會到了。太初這個年號,最初是漢武帝用過,共使用4年時間(前104-前101年)。作為漢朝最富雄心壯志的皇帝,漢武帝在位54年間(前141-前87年),憑藉著文景兩帝留下的雄厚資本,先後推行過一系列野心勃勃的政策:對外,北擊匈奴,南滅百越,東並朝鮮,西通西域、西南夷,極大的擴充套件帝國版圖;對內,削弱諸侯,獨尊儒術,又實行鹽鐵官營、幣制改革,對後世均產生極為重要的影響。
可問題是,除了漢武帝以外,前秦高帝苻登、西秦武元王乞伏乾歸、南涼開國之君禿髮烏孤南朝劉宋政權的第四任皇帝劉劭,這四位用過太初年號的皇帝,都有一個共同的下場,那就是橫死。
394年,苻登率主力進攻後秦,結果中了後者的埋伏,最終兵敗被殺。乞伏乾歸後期在位3年,佔據隴西全境,最後被侄子乞伏公府所殺,禿髮烏孤因為酒後墜馬傷及肋骨,回宮後不久病情加重,最終不治而死。
劉劭夥同異母弟劉濬作亂,率東宮衛隊闖宮弒父,隨即僭號稱帝,並改元為太初。劉劭的異母弟劉駿聞變後,迅即舉兵討逆,並得到荊州刺史劉義宣、雍州刺史臧質、會稽太守劉誕等人的響應,從西、東兩個方向對建康發動進攻。劉劭眾叛親離,並在城破後被斬首、拋屍江中,時在同年(453年)五月,距離劉劭上臺只有百餘天時間。
在李賢看來,盧蘊獻出太初這個年號,不僅僅是想詛咒李賢橫死,更是陰陽他,暗示李治的死……畢竟太初帝劉劭可是弒父上位的。
盧蘊的幞頭瞬間被冷汗浸透。他當然記得《禮記疏》裡的批註:“太初者,混沌未分也!”
李賢看來,更惡毒的是“正德”二字,這不僅僅是明朝正德皇帝的年號,正所謂缺什麼補什麼,正德,分明是暗示李賢缺德。
也就是歷史上的正德皇帝不學無術,根本就沒有明白文臣為什麼給他獻這個年號,年號,其實不僅僅是年號,還是代表著更深層意思。
“陛下……”
盧蘊撲通跪倒。
“看來盧卿忘了。”
李賢突然抽出案頭《漢書》,嘩啦翻到《王莽傳》:“始建國天鳳三年,有童謠正德覆舟,太初焚書……”
他指尖重重戳在覆舟二字:“禮部是要朕當王莽?”
郝處俊終於明白為何昨日裴炎特意送來《讖緯輯要》,原來是要借他的手給新帝下馬威。他猛地以頭搶地:“臣萬死!”
“好個盧蘊!”
李賢突然抓起鎏金匣砸向蟠龍柱,十二枚玉圭應聲而碎:“他祖父盧行成當年擁立廢太子(李承乾),如今孫子倒是忠心事主啊!”
郝處俊如墜冰窟。
他被忽悠了,太初這個年號,漢武帝用的還不錯,關鍵是要看怎麼解讀,當時盧蘊解釋:“今上雄才偉略,有漢武之風!”
可眼下看來,他這是觸怒了李賢。
李賢冷喝:“劉內侍,把盧蘊之養在興化坊的外室,連同那對雙生子,請進教坊司學霓裳羽衣曲!”
“陛下不可!”
崔知溫脫口而出:“盧侍郎畢竟是……”
“畢竟是崔盧淑妃的族親?”
“傳旨。”
李賢蘸著硃砂寫下鐵畫銀鉤的儀鳳二字:“明年元月元日起改元垂拱,取《尚書》'垂拱而天下治'之意。禮部上下罰俸三年,盧蘊流放安西充任龜茲鎮文書。”
垂拱,其實是武則天曆史上的年號,李賢要用武則天的年號,其實也是在警示自己,一定要做得比武則天更好。
散朝後,李賢屏退左右,親手推開塵封多年的玄武門戰圖。燭火搖曳間,二十四功臣畫像在硝煙燻黑的絹帛上若隱若現。
“子安,仁貴!”
李賢淡淡地望著侯君集的畫像道:“你們說,陳國公為什麼要造反呢?”
王勃聽到這話,心中甚是驚駭。
他開始思考李賢這句話的真正用意,侯君集是李世民曾經的心腹,也是僅次於李靖的軍方領袖,他擔任兵部尚書,參預朝政(真宰相),並且擔任右衛大將軍,為十六衛大將軍之首。
無論武德年間隨唐太宗南征北戰,還是在玄武門之變,力挽狂瀾,貞觀年間進討吐谷渾,攻滅高昌國,立下赫赫戰功。
薛仁貴倒是直接:“陛下,功是功,過是過,陳國公,私謁太子死有餘辜,又何咎哉?”
“陛下請看。”
王勃望著張亮畫像道:“貞觀十七年,張亮私養五百義子,正是從幽州軍餉中剋扣銀錢。”
李賢嘆了口氣道:“侯君集也好、張亮也罷,包括趙國公長孫無忌,他們都是大唐的開國功臣,朕不是替他們惋惜,只是感覺有些不可思議,他們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
王勃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他隱隱約約感覺李賢似乎有大動作。
果然,李賢接著道:“張亮出身貧賤,早年以務農為業參加瓦崗起義,隸屬於徐世勣部下。歸順大唐後,兢兢業業,被秦王召入天策府,擔任車騎將軍。張亮逐漸得到太宗的賞識,被視為心腹之人,武德九年,張亮奉命到洛陽,秘密聯結山東豪傑,以備局勢變化。齊王李元吉得知,便到唐高祖面前告發張亮圖謀不軌。唐高祖命有司拷問張亮,張亮緊守秘密,被施以大刑,九死一生……張亮曾經也是一個質樸之人,忠誠之人,非常可惜……”
李賢也知道,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中,張亮也好,侯君集也罷,包括長孫無忌,最初的時候,他們都是純粹的人,當他們真的手握大權之時,他們卻一個個都變了,變得只想有更多的錢,仁心漸漸被貪念矇蔽,其實像張亮、侯君集這種事情太多了,這樣的人也太多,特別是跟著朱元璋起家的淮西勳貴,幾乎人人都是張亮。
李賢突然望著薛仁貴和王勃道:“仁貴,子安,在滔天的權勢和海量的財富擺在你們面前,你們還能夠堅守道義麼?”
薛仁貴認真地道:“臣能!”
王勃搖搖頭道:“臣……不能!”
李賢笑了笑,他相信薛仁貴和王勃二人說得都是實話,薛仁貴雖然有過貪汙的經歷,那不過是為了安李治的心,讓李治可以放心用他,包括他納鐵勒公主為妾,也是出自這個原因。
因為薛仁貴出身寒門,哪怕現在他已經官居三品,差半點進入政事堂為相,可他的生活一樣簡樸,最大的愛好就是喝酒吃肉,當然,薛仁貴最大的本事,也是因為能吃。
王勃同樣也是如此,他的本性就是一個放蕩不羈的浪子,特別是對於感情問題,當年他在最落魄的時候,侯雲娘陪著王勃,不離不棄。
可是,隨著王勃的地位越來越高,成為大唐的隱相,李賢心腹中的心腹,他即沒有納侯雲娘為妾,也沒有繼續再與侯雲娘交往,現在的侯雲娘反而成了太平道觀的女道士,用後世的話說,王勃就屬於上岸先斬意中人。
“人非聖賢,誰能沒有絲毫貪念?靠道德約束人,最終便是今日這番結果,煌煌大唐盛世,關中不過數十年間,人口凋零土地荒蕪,哀號四起餓殍遍野!”
李賢苦笑道:“所以靠人品和道德是靠不住的。”
王勃道:“像張亮和侯君集這樣的官員不是個例,官員也好,將領也罷,都需要時刻在旁牽制監督,軍隊這把刀子,只有在有理性的人手中才是保衛黎庶的武器;一旦失去了監督和制約,軍隊落到瘋子的手裡,立時會變成殺戮百姓塗炭生靈的兇器……”
“所以子安以為……”
李賢道:“這些開國元勳後來謀逆,皆因無人制約?官員需要監督,軍隊也需要監督!”
“陛下!”
王勃苦笑道:“何人能夠監督軍隊?又拿甚麼來牽制監督這些兵權在握的將軍?”
此時的薛仁貴沉默了,他認為軍隊確實是需要監督,因為他在軍中,非常清楚,三十年前,他還有機會在軍中脫穎而出。
為什麼三十年過去了,大唐除了出了一個薛仁貴以外,沒有再出另外一個薛仁貴?
是難道說,大唐六七十萬大軍之中,只有他薛仁貴自己最厲害?事實上並不是,薛仁貴確實是可以輕鬆拉開三石強弓,可問題是,六七十萬唐軍軍中,能夠拉開三石強弓的猛士,沒有八萬人,也有十萬人。
這並不是薛仁貴擴張,現在大唐軍中猛人非常多,就連薛仁貴麾下有一支親兵隊,有百人,人人可以騎得了烈馬,人人可以左右開弓,他們在戰場上立下赫赫戰功,光憑在在高麗的戰功,他們這百人親兵,至少有三分之二,可以晉升到正四品的折衝都尉。
薛仁貴不是沒有提拔他們,只是提拔不上去,每當他們提拔他們的時候,他們都會出現這樣或那樣的問題,要麼是軍中軍需出現差錯,有嫌疑貪墨,有殺良冒功,有打架鬥毆,也有私吞繳獲之類的問題。
薛仁貴其實非常清楚,他麾下的親兵都是清白的,可因為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他們就會被錯誤提拔的機會,所以,這些親兵,最高階別不過正六品,正七品的沒有幾個人,因為大唐的權力,掌握在門閥手中。
門閥不會讓他們這些寒門子弟出頭。
李賢點點頭道:“子安說得沒錯,這就需要制度!”
“制度?”
李賢望著薛仁貴和王勃道:“朕就是要建立一個以是非為秩序,以法理為繩矩的世道,但是建立這個世道卻不能拘泥於是非,這是實打實需要實力的事情,沒有實力,連是非都是別人說了算,說別的便全無意義。”
李賢將三枚銅錢按在沙盤邊緣:“這枚代指度支權,這枚象徵指揮權,這枚便是決策權。”
薛仁貴的指節重重叩在安西四鎮方位:“當年蘇大將軍三日破百濟,靠的就是臨機專斷。若按三權分立,怕是戰報未到長安,邏些城的吐蕃人就先收到風聲了!”
王勃接著道:“永徽年間,長孫司徒將十二衛中郎將三分之二換成關隴子弟,這才有了後來的府兵逃籍之禍。”
縱觀人類軍事發展史,監軍的歷史悠久而綿長,在人類進入中央集權制發展階段之後,每個朝代的武裝力量背後都有這一制度若隱若現的身影。
越是監軍制度成熟、穩定的朝代,其中央政權對軍隊的掌控力度便越強,越是監軍體制被逐漸廢弛甚至消滅的年代,軍閥割據現象,兵為將有現象便不可避免。
一般而言,歷史上的監軍制度無非分為文官監軍、武官監軍和宦官監軍三種模式。其中收效甚微的是武官監軍模式,效果顯著但副作用同樣顯著的則是文官監軍模式,而相對效果比較顯著且副作用比較小的,則是被所有人詬病不止的宦官監軍模式。
用武將來監視武將,很難避免武將之間串通一氣矇蔽上聽,用文官來監督武將,則很難避免文官和武將之間相互爭權奪利最終因文武不和而導致軍事行動的效率與效果大打折扣。
“這個……監察官若成將領門客,豈非更糟?一半監軍大都是閹人,最容易收買,放眼天下,閹人有幾人不貪?”
薛仁貴的倒真勇,這句話如果傳出去,他有一百條命,只怕也不夠別人害的,宮裡的宦官很多,要詆譭薛仁貴太容易了。
“所以監察權也要分制!”
王勃展開《六典》殘卷:“軍諮祭酒掌謀略監察,度支郎將司錢糧監察,再設監軍御史直隸御史臺,三監互為牽制。”
“不夠!”
李賢忽然道:“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