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天子真正的用意
薛元超沉吟道:“這秀才、舉人、進士分級之法,似非……”
“非祖宗舊制?”
李賢從袖中甩出一卷《帝範》,正好展開在太宗親批天下英雄盡入彀中處,旁邊多了一行新鮮墨跡:然彀小不能容。
戴至德的白眉劇烈一跳,這字跡竟與太宗有七分神似!
殿外突然傳來山呼海嘯般的吶喊。
眾人回首,只見丹墀下跪著的國子監生徒突然展開十丈長的血書,最前排的寒門學子腕上紗布還在滲血,卻高舉著《謝恩表》嘶吼:“願為陛下效死!”
“諸公聽見了嗎?”李賢撫摸著案頭新制的科舉改革魚符,目光掃過滿朝朱紫:“這才叫入彀……”
李賢用毋庸置疑地語氣道:“傳旨!今歲恩科增設明算、明法、明字三科,各道州縣設考棚,由……”
“陛下!”
鄭愔突然撲跪上前,官帽滾落露出斑白鬢髮:“此舉恐寒了天下士子……”
“寒了誰?”
李賢突然從龍椅上傾身,冕旒玉珠嘩啦作響:“是寒了那些考二十年不中的真士子,還是寒了你們五姓七望豢養的衣冠戶?”
死寂中,狄仁傑默默數著地上銅牌,十七枚范陽盧,二十三枚博陵崔。
一陣穿堂風突然捲起詔書,露出背面被血染紅的《氏族志》殘頁。
那是今晨國子監學生在平康坊廢墟里扒出來的,昨夜五姓子弟狂歡時撕毀的典籍。
“退朝。”
李賢的聲音忽然輕得像羽毛,卻讓滿殿朱紫同時打了個寒顫:“對了,即日起,政事堂輪值添一位科舉提調,就由狄卿兼任。”
……
退朝之後,李賢就換裝了一身素袍,頭戴軟腳幞頭,腰間只懸一枚尋常玉佩,牽著皇長子李光福的手,漫步在熙攘的街市上。
一面酒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賣胡餅的老王頭突然把擀麵杖一扔,沾滿面粉的手抓起剛貼出的皇榜就往外衝。
“五百個進士!五百個啊!”
他嗓子劈了叉,驚飛簷下一群麻雀:“我家二郎在國子監苦讀十年……”
“又瘋了一個!”
“哈哈……”
坊門前的商販正支起攤位,吆喝聲此起彼伏。
李光福今年十歲,這個昔日的小胖子,慢慢瘦了下來,他的雙下巴已經不見了,但是他的臉依舊非常圓。李光福還是被李賢第一次帶著上街,他一雙明亮的眼睛左顧右盼,滿是好奇。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市井生活,只覺得處處新鮮。
“阿耶,我們到底要買什麼?”李光福仰頭問道。
李賢微微一笑:“不買什麼,只是看看。”
李光福皺眉,心中不解。
李賢帶著李光福走到一家米鋪前,鋪子裡堆滿了新到的粟米,掌櫃正拿著木斗量米。
“掌櫃的,今日粟米什麼價?”李賢問道。
掌櫃抬頭,見是個尋常士人,便隨口答道:“一斗二十文。”
李賢點頭,又問道:“上月是多少?”
“上月?”
掌櫃想了想:“十八文。”
李賢眉頭微皺:“漲了兩文?”
掌櫃嘆氣道:“可不是?聽說河湟前線大敗,官府又要徵兵了,尋常百姓,誰捨得賣糧?糧價自然漲了。”
李光福聽得懵懂,小聲問:“阿耶,兩文錢很多嗎?”
李賢沒有回答,只是牽著他繼續往前走。
二人來到一家鹽鋪,李賢又問:“鹽價幾何?”
鹽商懶洋洋地答道:“一斤六十文。”
李賢挑眉:“上月不是五十文?”
鹽商哼了一聲:“朝廷新設鹽稅,我們也沒辦法。”
李光福忍不住問:“阿耶,鹽不是人人都要吃嗎?為何要加稅?”
李賢淡淡道:“因為朝廷缺錢。”
李光福似懂非懂。
其實李賢並沒有加稅,可是民間傳出加稅的訊息,這顯然有人在搞鬼,如果是生長在深宮大內的皇帝,顯然不明白,答案其實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西市綢緞莊的吳掌櫃一個趔趄撞翻了算盤,金絲眼鏡滑到鼻尖:“多少?往年不是才取二三十?”他忽然扯開嗓子朝後院吼:“快把三郎從隴西叫回來!”
李賢走到一家布莊前,拿起一匹粗麻布,問道:“這布怎麼賣?”
吳掌櫃笑道:“客官好眼力,這是新到的亞麻布,一匹三百文。”
李賢又問:“細絹呢?”
“細絹?”
吳掌櫃眼睛一亮:“一匹八百錢!”
李光福瞪大眼睛:“八百錢?”他在宮裡,從未想過一匹布竟這麼貴。
李賢放下布匹,低聲對李光福道:“你可知,長安一戶尋常百姓,一年收入不過十貫錢?”
李光福震驚:“那他們怎麼買得起?”
李賢搖頭:“所以,他們只能穿麻布。這就是布衣的由來!”
李光福恍然大悟道:“我知道布衣就是窮人!”
“這麼理解也對!”
李賢嘆了口氣道:“有的人是真窮,有的人是裝窮!”
“陛下萬歲!”
綢緞莊二樓突然砸下來個青瓷碗,碎片在皇榜前迸濺成花。
抬頭看時,醉醺醺的明算科老童生正把珍藏二十年的《九章算術》撕成碎片灑向人群,“老子考了九次!九次啊!”
紙頁紛飛中,有人瞥見書頁間密密麻麻的批註,比經文還密。
最後,二人來到肉鋪。案板上擺著新鮮的羊肉、豬肉,還有幾隻活雞。
李賢問:“羊肉怎麼賣?”
肉鋪老闆擦了擦手上的油:“一斤三十五文。”
李光福忍不住問:“那豬肉呢?”
老闆笑道:“小郎君,豬肉便宜,一斤二十文。”
李光福又問:“雞肉呢?”
老闆指了指籠子裡的活雞:“一隻五十文。”
李光福心中盤算:“一隻雞竟比一斤羊肉還貴?”
李賢看出他的疑惑,低聲道:“因為雞能下蛋,百姓捨不得殺,所以活雞貴。”
走出西市,李光福終於忍不住問道:“阿耶,我們看了這麼多,卻什麼都不買,到底是為了什麼?”
李賢停下腳步,蹲下身,平視著李光福的眼睛:“光福,你可知什麼是民生?”
李光福搖頭。
李賢指向街上的行人:“你看那些挑擔的、賣菜的、趕車的,他們辛苦一日,賺的錢可能只夠買一斗米、半斤鹽。而你,生在帝王家,錦衣玉食,從未為衣食發愁。但你要記住,帝王之道,不在宮殿,而在市井。你若不知米價、鹽價、布價,將來如何治國?如何讓百姓吃飽穿暖?”
李光福怔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李賢站起身,望向遠處的太極宮,淡淡道:“回宮吧。”
平康坊南曲,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嚎。
眾人回頭,只見博陵崔氏的別院正往外扔書箱,綾羅綢緞混著《氏族志》殘頁在風中翻飛。
幾個錦衣郎君癱坐在門檻上,手裡還攥著作廢的門蔭薦書。
“完了……全完了!”
其中一人突然暴起,把金絲幞頭踩進泥裡:“我背了三十年的《論語》啊!”
沒人注意到,巷子深處有個青衫書生正默默撿起《五經正義》的殘頁。他袖中露出半截新領的考牌,上面寒門二字墨跡未乾。
暮鼓響起時,國子監的老博士被生徒們扛在肩頭遊街。老頭兒醉得把鬍子編成了麻花辮,卻還死死抱著陛下新賜的《擴招詔》副本。
“聽著!”
他突然搶過酒肆的琵琶,彈著荒腔走板的調子唱起來:“太宗皇帝打馬球,砸爛了關隴門閥的鍋!二聖天后拋銅錢,買斷了山東士族的官!如今咱們聖天子……”
琵琶弦突然崩斷,老博士一個跟頭栽地上。
隨著李賢擴招詔頒佈,天下幾家歡喜幾家愁。
……
銅漏滴盡,殿內燭火搖曳。
楊盈秀端坐鳳榻,指尖輕叩案几,眸光冷冽。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抬眼望去,只見李光福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踏入殿中,衣袍上還沾著些許市井的塵土。
“大郎。”
楊盈秀聲音平靜,卻透著寒意:“今日太傅說你未去聽講,你去哪了?”
李光福身子一顫,攥緊了袖口:“兒臣……”他猶豫片刻,終於低聲道:“兒臣隨阿耶去了西市。”
殿內驟然一靜。
楊盈秀眸光微閃:“西市?”
“是。”
李光福抬頭,眼中卻無懼色,反而帶著幾分興奮:“阿耶帶兒臣去看米價、鹽價、布價,還問了許多百姓的生計。”
楊盈秀指尖一頓。
“阿耶說,帝王之道,不在宮殿,而在市井,”
李光福繼續道:“若不知米貴鹽賤,將來如何治國?”
楊盈秀的瞳孔微微收縮,呼吸微滯。八歲的李光福現在不懂這句話的含量,可楊盈秀實在太懂了,片刻後,她忽然笑了。
“好,好……”
楊盈秀起身,緩步走到李光福面前,伸手撫了撫他的發頂:“你阿耶說得對。”
李光福一怔,沒想到母親竟未責罵他。
楊盈秀轉身,望向殿外夜色,唇角微揚:“你阿耶這是在告訴你,天下,不是坐在龍椅上就能治理的。”
她心中明悟,李賢帶皇子出宮,絕非一時興起,而是有意栽培!這意味著,皇長子李光福,極可能是未來的太子。
楊盈秀突然明白了李賢為什麼不立太子了,在李賢還沒有成為太子的時候,聽說太子李弘吐血了,李賢感慨,當一個皇帝難,當一個皇太子更難,做一個讓人人滿意的太子,難上加難。
在中國兩千年的專制帝制中,皇權的更迭始終是一個敏感的問題。很多帝王都為此問題妻離子散,父子相殘,嚴重的造成天下動盪。
認真研究歷代王朝的最高權力的交替的過程,就會發現一個有趣的規律:相對於平庸無能的皇帝,越是雄才大略的帝王,在選擇繼承人的問題上,矛盾越多,波折越多。
他們所選擇的第一任太子,很少能有善終的,基本都沒能接班。極少數能接班的也是歷經無數的風險和磨難。
雖然這些所謂的一代英主在文治武功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但是他們卻基本都在選擇繼承人的問題上,栽了很大的跟頭。
這些基礎的帝王包括,秦始皇嬴政、漢高祖劉邦、漢武帝劉徹、光武帝劉秀、隋文帝楊堅、唐太宗李世民、唐玄宗李隆基、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等。
李賢從繼位皇帝開始,一直在思考,他是按照立嫡立長制,還是學習養蠱式的選拔太子?
這兩種制度,其實都有優劣。
嫡長制度穩定,先一秒出生為兄為兄者為君,為弟者臣,但是問題是,這樣的結果就是長子未必優秀,可問題是立賢制,也就是養蠱制,就是把太子之位,當成一個驢面前的胡蘿蔔,吸引一群兒子鬥爭。
後世的時候,李賢也看過《雍正王朝》,在重生之前,李賢認為雍正王朝的權謀非常高深,已經達到了想象力的天花板,可是隨著他來到大唐以後發現,雍正王朝裡的鄔思道,跟王勃提攜都不配。
特別是在立不立太子,立誰為太子的問題上,王勃沒有發表任何意見,說明他懂李賢的顧忌,在擴招科製取士,以及拒絕大赦以及打擊武則天餘黨的問題上,王勃同樣沒有發表意見,這說明他其實是贊同李賢的決定的。
李賢的優勢是他站在歷史巨人的肩膀上,有太多例子可以學習,等於是開卷考試,而王勃卻在按部就班的做著自己的事情。
無論是群臣眼中話語權之爭,還是科舉制改革,都是李賢釋放的煙霧,他真正的用意,還是快刀斬亂麻,準備處理吐蕃問題。
李賢手中的硃砂筆在洮河道大總管六個字上懸而不落。燭火將五位大將的名字在絹帛上拉出長長的影子,薛仁貴、程務挺、裴行儉、王元振、劉仁軌,像五柄出鞘的橫刀插在吐蕃輿圖上。
“陛下。”
王勃的銀魚袋在殿柱投下的陰影裡微微發亮:“貞觀年間太宗擇將,首重識番情、知地利六字。”
李賢的指尖在程務挺的名字上頓了頓:“程卿三破突厥,弓馬堪稱當世第一。”
“可吐蕃非突厥。”
王勃突然展開袖中《西域記》,泛黃的紙頁上滿是批註:“高原作戰,弓馬之力折半。程將軍去年在鄯州,三千精騎折了六百,皆因喘症。”
“劉仁軌呢?”
李賢的筆尖轉向那個白髮蒼蒼的名字:“白江口之戰……”
“海戰之才。”
王勃的指尖點在邏些城的位置:“吐蕃王城距最近河道八百里。老將軍的樓船,總不能在沙海里飄著。”
李賢忽然擲筆,瑪瑙筆洗裡的硃砂濺在裴行儉和王元振之間:“那這兩個呢?裴公善奇謀,王卿穩如山。”
王勃從懷中取出半片帶血的皮甲:“陛下可識得此物?”
甲片內側赫然烙著吐蕃王族的犛牛徽記。
“去歲裴公在涼州,用五百輕騎換了吐蕃小王這件貼身軟甲。”他翻轉甲片,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刺青,這些吐蕃文記載的,正是高原行軍的水源秘道。”
李賢的瞳孔驟然收縮,王元振的履歷表——上面守字出現的次數比攻字多三倍。而裴行儉的卷宗上,則滿是千里奔襲、糧道奇斷這樣的硃批。
“王元振可守洮州。”王勃突然將甲片按在輿圖缺口:“但能踏破邏些城的”
甲片邊緣正卡在吐蕃王庭的位置:“唯有這個在西北里吃過六年沙的老狐狸。”
李賢點點頭道:“朕以為,裴行儉為帥,王元振為副將,王方翼為于闐道行軍總管,黑齒常之作為偏師,威脅吐蕃後方!”
“黑齒將軍?”
王勃有些不解:“他現在不是在……”
“水師現在已經在天竺海了,近水樓臺先月,可以就近招募尼婆羅(尼泊爾)僱傭兵,朕要一戰滅掉吐蕃!”
李賢憤憤地道:“傳朕密旨給王方翼,準其誘降吐蕃,可以參考薛將軍三箭定天山,朕保他一個國公!”
王勃恍然大悟:“薛仁貴故智,就是坑殺十數萬鐵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