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抉擇
“同……同事……”
姜無期顫抖著,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這兩個字,聲音乾澀沙啞,如同被砂紙打磨過。他的牙齒不受控制地相互磕碰,發出細微的“咯咯”聲。
額頭上、鬢角處,不斷沁出冰冷的汗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有些甚至流進了眼睛裡,帶來一陣酸澀的刺痛,但他連抬手去擦的勇氣都沒有。巨大的恐懼如同一個無形的冰罩,將他牢牢禁錮,連帶著說話的功能也幾乎癱瘓。
黑衣男子聞言,並沒有立刻回應。他那張被陰影籠罩大半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微微轉動頭顱,那雙深邃而銳利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掃描器,再次緩緩地、極具壓迫感地環顧了四周一圈。
視線掃過地上那三灘正在被白色液體腐蝕、冒著刺鼻白煙的肉泥殘骸,掃過飛濺得到處都是的暗紅色血跡和破碎的組織,掃過這間瀰漫著死亡、血腥與詭異能量的破敗木屋的每一個陰暗角落。
確認再無其他動靜後,他才重新將目光聚焦在瑟瑟發抖的姜無期身上,聲音依舊平穩,不帶絲毫波瀾,彷彿在詢問天氣:
“還有其他人嗎?”
“沒……沒有……就,就我們三個……”姜無期幾乎是憑藉著求生本能,結結巴巴地回答,生怕慢了一秒就會引來對方的雷霆之怒。他下意識地將身體縮得更緊,彷彿這樣就能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好。”
黑衣男子得到了確切的回答,只吐出一個簡短的字。然而,就在這個“好”字尾音尚未完全消散的剎那。
他的右手,快如閃電,甚至沒有給姜無期任何反應或思考的時間,毫無徵兆地、帶著一股凌厲的勁風,猛地一掌,結結實實地印在了姜無期毫無防備的腹部!
“呃!”
姜無期甚至連痛呼都沒能完全發出,只感覺一股無法形容的、如同被高速行駛的卡車正面撞上的劇烈疼痛,瞬間從腹部炸開,瘋狂地席捲了他的整個神經系統!那疼痛如此尖銳、如此霸道,彷彿五臟六腑都在這一掌之下被震得移位、碎裂!
視野在千分之一秒內被一片漆黑與亂竄的金星徹底覆蓋、模糊,耳邊所有的聲音都彷彿瞬間被拉遠,變成了模糊不清的嗡鳴。他只覺得天旋地轉,渾身的力氣如同被瞬間抽空,雙腿一軟,再也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
“噗通”一聲悶響。
他如同一個被剪斷了線的木偶,直挺挺地、毫無意識地向前撲倒,臉朝下重重地摔在了冰冷、骯髒、混雜著血汙和灰塵的地面上,徹底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昏厥之中。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瞬,他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他要殺我……
黑衣男子看著瞬間倒地、不省人事的姜無期,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彷彿只是隨手拍暈了一隻吵鬧的蒼蠅。他緩緩地蹲下身,伸出兩根手指,隨意地搭在姜無期的脖頸動脈處停留了片刻,確認他只是昏迷,生命體徵平穩。
然後,他像是完成了某項例行檢查般收回手,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木屋內部,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低地自語了一句:
“該回去了。”
說罷,他將叼在嘴上、已經燃燒過半的香菸取了下來,用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捻,那點猩紅的火苗便無聲無息地熄滅,只留下一小截焦黑的菸蒂,被他隨手丟棄在旁邊的血泊中,發出微不可聞的“滋”的一聲。
接著,他站起身,動作流暢得彷彿演練過無數次,一隻手如同鐵鉗般,毫不費力地抓住了姜無期後腰處的衣物,腰腹發力,輕鬆地就將昏迷中的姜無期整個人扛在了自己一側的肩上。姜無期軟綿綿的身體搭在他肩上,腦袋和手臂無力地垂落下來。
做完這些,黑衣男子空著的另一隻手,再次探入自己那件黑色長袍的懷裡,摸索了一下,取出了一個約莫巴掌大小、通體呈現暗紅色、材質似木非木、似玉非玉的小瓶子。瓶身光滑,沒有任何花紋裝飾,卻隱隱透著一股古樸而詭異的氣息。
他拔開那同樣為暗紅色的、緊緊塞住瓶口的軟木塞。頓時,一股白色的、帶著刺骨寒意的煙霧,如同有生命般,從瓶口嫋嫋逸散出來,周圍的空氣溫度彷彿都隨之下降了幾度。
黑衣男子拿著這個冒著白煙的紅瓶子,步伐沉穩地走到了已經死透、心臟被掏出、倒在血泊中的許浮的屍體旁邊。他面無表情地傾斜瓶身,將裡面一種粘稠的、如同牛奶般純白的液體,緩緩地、均勻地澆淋在許浮的屍體上。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白色液體剛一接觸到屍體,立刻發出了“嗤嗤”的、如同燒紅的烙鐵放入水中的劇烈聲響!屍體與液體接觸的部位,瞬間冒起了濃密的白煙,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蛋白質焦糊與強酸腐蝕的刺鼻氣味猛地擴散開來!
那白色液體,竟像是蘊含著某種極強的腐蝕效果!許浮的屍體,無論是血肉、衣物、甚至是骨骼,在這白色液體的作用下,都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融、分解!
皮膚肌肉化作暗紅色的、沸騰般的肉泥,骨骼則如同被投入強酸的鈣質,迅速軟化、崩解,變成灰白色的渣滓。不過片刻之間,剛才還保持著人形的許浮,連同他身下的血跡,竟然就在這白色液體的作用下,徹底化為了一灘不斷冒著氣泡、散發著惡臭的、粘稠的暗紅色肉泥!甚至連一點稍微大塊的骨頭渣子都沒能留下!
這白色液體的威力,簡直比某些電影裡描繪的化骨水還要恐怖、還要徹底!
黑衣男子眼神冷漠地看著許浮的屍體徹底消失,彷彿只是在處理一件無用的垃圾。他隨後又邁開腳步,依次走到了血肉模糊、炸裂不成形的老張殘骸旁,以及那個被雷電和重擊打得幾乎不成人形、躺在地上毫無聲息的紅衣女鬼“屍體”旁。
他如法炮製,從那個紅色小瓶子裡,挨個將剩餘的白色液體,仔細地澆淋在兩者的殘骸之上。
“嗤嗤……嗤嗤……”
更加濃密的、帶著強烈腐蝕性氣味的白煙,從這兩處地方升騰而起,迅速瀰漫開來,幾乎充斥了整個狹小木屋的空間。老張那破碎的肢體和內臟,女鬼那焦黑破爛的軀殼,都在以驚人的速度消融、分解,最終也化為了兩灘不斷冒泡的、顏色略深的粘稠肉泥,與地面原本的汙穢融為一體,再也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樣。
整個木屋內,此刻已是煙霧瀰漫,氣味刺鼻難聞,如同一個剛被化學武器清洗過的煉獄場。三具(或者說兩個半,女鬼或許不算完全意義上的“具”)屍體,就這樣在短短時間內,被徹底地從物理層面上抹除了痕跡,彷彿他們從未在此地存在過。
黑衣男子做完這一切,將已經空了的紅色小瓶子隨手塞回懷裡。他扛著肩上依舊昏迷不醒的姜無期,邁著沉穩的步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間充滿了死亡與腐蝕氣息的、黑漆漆的小木屋。
屋外,之前那場瓢潑大雨,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隨風飄散的、淅淅瀝瀝的小雨。冰涼的雨絲落在臉上,帶來一絲清醒。空氣中瀰漫著雨水沖刷泥土和植被的清新氣息,與身後木屋內的汙穢形成了鮮明對比。
黑衣男子站在屋外,微微眯起眼睛,如同一位警惕的獵手,迅速而仔細地四周掃視了一番。他的目光很快鎖定在了湖對面,那兩輛依舊靜靜停放在岸邊的、屬於老張和姜無期他們的麵包車。
他沒有任何猶豫,調整了一下肩上姜無期的位置,確保他不會滑落,然後便邁開腳步,沿著泥濘的湖岸,開始繞著湖邊,朝著麵包車停放的方向穩步走去。
來到麵包車旁,他先是警惕地伸著頭,透過沾滿雨水的車窗玻璃,仔細檢視了兩輛車的駕駛室和車廂內部,確認裡面空無一人,沒有任何遺漏或埋伏。
接著,他又抬起頭,目光如同鷹隼般,再次掃視了一遍車輛周圍以及更遠處的環境。這裡非常空曠,除了嗚咽的風聲、淅瀝的雨聲,以及偶爾從天空中掠過的、發出幾聲清脆鳴叫的飛鳥,再也聽不到任何人類活動的聲響,顯得異常安靜,安靜得甚至有些詭異。
確認安全無誤後,黑衣男子走到了其中一輛麵包車的車尾。他將肩上的姜無期暫時輕輕放在一旁乾燥些的地面上,然後從腰間懸掛的其中一個小木盒裡,動作熟練地掏出了兩張紅色的、約莫巴掌大小的長方形紙張。
那紙張的材質看起來頗為特殊,並非普通紙張,表面光滑,隱隱泛著一層油光。紙張上面,用濃黑的、彷彿尚未乾透的墨汁,畫著一些複雜扭曲、充滿神秘古樸氣息的黑色符咒圖案,筆走龍蛇,透著一股不凡的能量波動。
黑衣男子將這兩張紅色符籙,分別貼在了兩輛麵包車的後車門關鍵位置。符籙貼上金屬車身的瞬間,似乎微微亮了一下,彷彿與車輛本身產生了某種奇異的連線。
貼好符籙後,黑衣男子立刻後退,動作迅捷而無聲,迅速退離了麵包車數十步之遠,來到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
他站定身體,目光冷峻地看著那兩輛貼著符籙的麵包車,嘴唇翕動,用一種低沉而充滿力量感的語調,朗聲喝道:
“爆裂,破!”
彷彿言出法隨!
他喝聲剛落。
“轟!!!轟!!!”
兩聲幾乎不分先後的、震耳欲聾的劇烈爆炸,猛地從那兩輛麵包車的車尾處炸響!
那兩張紅色符籙,在剎那間爆發出刺目欲盲的赤紅色光芒,緊接著,如同被點燃了內部隱藏的高能炸藥,產生了威力驚人的爆炸!
強大的衝擊波將兩輛體型不小的麵包車猛地掀飛到了半空之中!車體在爆炸的核心瞬間扭曲、變形、解體!無數的金屬碎片、玻璃渣子、塑膠零件……如同天女散花般,伴隨著爆炸的火光和濃煙,向著四周瘋狂地飛濺、紛飛!
被炸上天的車輛殘骸,在空中劃過短暫的拋物線後,便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操控著,紛紛砸進了旁邊那漆黑如墨的湖水之中,發出“噗通!噗通!”的巨大落水聲。
黑色的湖水彷彿擁有生命般,迅速吞食、淹沒著這些從天而降的殘渣碎片。水面劇烈地翻滾、盪漾起一圈圈巨大的波紋,但很快又恢復了那死一般的平靜。不過片刻功夫,所有的車輛殘骸都沉入了深不見底的湖底,消失無蹤。湖面再次變得平滑如鏡,彷彿那兩輛麵包車,以及它們所代表的一切,都從不曾在這裡出現過一樣。
整個過程,從貼符到引爆再到沉沒,不過短短一兩分鐘。黑衣男子手段之乾脆利落,毀屍滅跡之徹底熟練,令人膽寒。這絕非臨時起意,而是經過千錘百煉的、標準化的處理流程。
如此的熟練地毀屍滅跡,莫不是遇上了心狠手辣的職業殺手?姜無期若是清醒,恐怕會立刻生出這樣的聯想。
但……也不對吧?也沒聽說過哪個職業殺手,還兼職用法術打詭驅邪的啊?這黑衣男子展現出的能力,已經完全超出了普通人類的範疇。
那麼,這黑衣男子究竟是誰?是遊走人間、斬妖除魔的神仙?還是隱藏身份、亦正亦邪的妖怪?他為什麼會恰好出現在雨台山這片詭異的黑湖旁?他為什麼沒有像處理許浮和老張那樣,順手也將姜無期這個“目擊者”徹底抹除,而是選擇打暈並帶走了他?
事情發展到現在,非但沒有變得清晰,反而如同陷入了一團更深的、更加濃郁的迷霧。彷彿只有一個接著一個的、更加令人費解的謎題,接連不斷地丟擲來。而姜無期,這個身負“不祥”命格的年輕人,彷彿已經深陷其中,被一股無形的巨浪裹挾著,推向未知的、深不見底的漩渦,不得自拔。
黑衣男子面無表情地看著湖面最後一絲漣漪平息。他再次從腰間的小木盒裡,掏出了兩道明黃色的符紙。這兩道黃符與之前的紅符略有不同,上面的符文更加簡潔,閃爍著一種輕盈靈動的微光。
他將這兩道黃符,分別貼在了自己雙腳的腳踝處。符紙貼上皮膚的瞬間,彷彿融入了進去,只留下淡淡的金色紋路一閃而逝。
隨後,他再次將昏迷的姜無期扛在肩上,調整了一下姿勢。接著,他微微屈膝,目光鎖定不遠處那連綿起伏、被雨霧籠罩的深山,腳下猛地發力一蹬!
“嗖!”
他的身體,如同脫離了地心引力的束縛,又像是被安裝了無形的推進器,竟以一種快如閃電般的速度,猛地向著深山方向疾馳而去!他每一步踏出,並非尋常的奔跑,更像是某種縮地成寸的神通,一步便能跨越十數米的距離!身影在雨中拉出一道模糊的黑色殘影,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結舌!
可以說是瞬息之間,那道黑色的身影,連同他肩上的姜無期,便已經徹底消失在了這片詭異黑湖所能觀測的視野範圍之內,融入了遠方蒼茫的群山與濃霧之中,再無蹤跡可尋。
……
另一邊的夕陽火葬場裡,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多。
氣氛變得有些壓抑和不安。幾個留在場裡的中年員工聚在一起,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慮,低聲議論著。
“這……這都快兩天了!一點訊息都沒有!我看,咱們還是趕緊報警吧!”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員工搓著手,語氣急切地說道,“先是老張不見了,現在可好,連去找老張的姜無期和許浮也一起失蹤了!三個大活人,電話全都打不通,提示關機!這太不正常了!”
旁邊一個稍微年輕些的同事皺著眉頭,試圖安撫,但語氣也帶著不確定:“你別急啊,再等等看。姜無期和許浮不是開車去雨台山那邊找老張了嗎?那地方偏,訊號不好也是有可能的。說不定他們找到了老張,一起在哪個山旮旯裡處理事情,一時半會兒聯絡不上。”
“別等了!這都什麼時候了還等?!”先前那老員工提高了音量,臉上寫滿了擔憂,“老張平時多穩重的一個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失聯?小姜和小許也是,去找人,好歹隔一段時間報個平安啊!這音訊全無的,我心裡直發毛!肯定出事了!”
爭論在不安的氛圍中持續著,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第二天,當地的《新城晚報》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果然出現了關於姜無期、許浮和老張三人的尋人啟事報道。篇幅不長,措辭官方,但對於知情人而言,這無疑坐實了失蹤的事實。
再後來,便是幾輛鳴著警笛的警車,閃爍著紅藍燈光,沿著崎嶇的山路,開進了陶家溝雨台山的區域。接到報警後,警方開始了大規模的搜山尋人行動。
然而,搜尋結果卻令人失望且更加撲朔迷離。警方最終只在那個漆黑詭異的湖水中,透過專業打撈,找到了兩臺已經嚴重破損、扭曲變形的麵包車殘骸。經過辨認,正是老張和姜無期他們開走的那兩輛。
而在湖邊那棟破敗的小木屋裡,調查人員除了發現一些陳舊的血跡和打鬥破壞的痕跡外,並沒有找到任何與三名失蹤者直接相關的、有價值的線索。至於黑衣男子用化屍水處理掉的那三灘肉泥,早已滲透進泥土,或隨著雨水流淌,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未存在過。
三個大活人,連同他們遭遇的恐怖經歷,以及那個神秘的黑衣男子,就這樣如同人間蒸發一般,只留下了一堆無法解釋的疑團和兩輛沉入湖底的破車,成為了又一樁懸而未決的謎案。
……
一段時間後。
清晨的陽光,如同往日一般,帶著溫暖而充滿生機的力量,毫無偏袒地揮灑在廣闊的大地上。窗外,不知名的樹枝上,幾隻羽毛鮮豔的鳥兒,正在歡快地嘰嘰喳喳地叫著,聲音清脆悅耳,充滿了安寧與祥和。
此時此刻,姜無期從漫長的、黑暗的、無意識的深淵中,緩緩浮起。他躺在一張鋪著白色乾淨床單的單人床上。
“啊!”
他猛然驚醒,如同溺水者終於衝破水面,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額頭上佈滿了冰冷的汗珠。那個關於木屋、女鬼、掏心、炸裂以及黑衣人冰冷眼神的噩夢碎片,還在腦海中瘋狂盤旋,帶來一陣陣心悸。
喘了好一會兒,狂跳的心臟才稍微平復了一些。他茫然地抬起頭,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
“這……這是什麼地方?”
他一臉茫然地環顧四周。
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大概二十平米左右的、四壁和天花板都是純白色的房間裡。房間異常簡潔,甚至可以說是空蕩。除了身下這張堅硬的白色單人床,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傢俱或用具,沒有桌子,沒有椅子,沒有櫃子,甚至連一盞燈都沒有。
唯一的例外,是靠近床頭一側的牆壁上,有一扇看起來頗為厚重的、顏色是古銅色的窗戶。窗戶關著,但從窗框的邊緣,似乎還能隱隱聞到一股新鮮的、有些刺鼻的油漆味,彷彿這扇窗戶剛剛被粉刷過不久。
姜無期下意識地撓了撓頭,可以說是滿頭的問號,大腦如同生鏽的齒輪,艱難地開始轉動,試圖拼湊起斷裂的記憶。
「我……我不是在陶家溝的雨台山嗎?在那個黑湖邊,那個恐怖的小木屋裡……怎麼突然一下子就到了這個地方?這……這到底是哪裡?」
「對了!想起來了!是那個黑影!那個穿著黑衣服的男人!他……他對我做了什麼?好像……好像是一掌打到了我的肚子上……直接給我疼暈過去了……」
想到這裡,他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那裡似乎還殘留著一絲隱隱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悶痛感,並不劇烈,但卻真實存在,提醒著他那段經歷並非幻覺。
「那個黑影……他把我打暈帶到這裡……他想對我做什麼?難道是……是那些傳聞中販賣人體器官的走私犯?把我綁架到這裡來,是為了……為了嘎我腰子??!」
這個可怕的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瘋狂蔓延!姜無期瞬間嚇得臉色發白,冷汗再次冒了出來!他再也顧不得其他,猛地拉起自己身上穿著的衣服,手忙腳亂地、極其仔細地檢查自己上半身的每一個角落,胸口、腹部、兩側腰部……
他用手按壓,感受著皮膚下的器官,生怕摸到某個地方是空癟的,或者多了一道不該有的縫合傷口。
「還好還好……都在,都還在……」反覆確認了好幾遍,他終於稍微鬆了口氣,緊繃的神經鬆弛了一點點,「腰子還在,肝也還在,心也在跳……什麼零件好像都沒少……」
「誒?不對!」剛放下心,他立刻又察覺到了異常。他低頭,用力拉扯著自己身上穿著的衣物。
「這衣服……怎麼不是我自己的?!我記得我穿的是灰色的T恤和牛仔褲啊!」
直到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身上不知何時,被人換上了一身純白色的、質地柔軟舒適的棉質睡衣。睡衣很乾淨,帶著一股淡淡的、清新的薰衣草花香,聞起來讓人心神寧靜。
「好香啊……這味道……」他下意識地嗅了嗅,這香氣與他之前接觸的血腥、腐爛、消毒水等氣味截然不同,帶來一種奇異的、不真實的安全感。一個有些荒謬的念頭冒了出來:「這睡衣……質感這麼好,還香噴噴的……會不會是妹子的睡衣?」
這個想法讓他緊繃的臉上,嘴角都開始不自覺地微微上揚起來,露出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劫後餘生的怪異放鬆。
“喳喳喳…喳喳喳…”
這時,窗戶外再次傳來一陣麻雀清脆而活潑的叫聲,比剛才更加清晰,彷彿就在窗臺之外。
姜無期被這聲音吸引,暫時壓下了心中的種種疑慮和荒謬猜想。他深吸一口氣,掀開了蓋在身上的白色薄被,赤著腳,踩在冰涼但光滑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走向了那扇散發著油漆味的古銅色窗戶。
他站在窗戶前,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輕輕推開了那扇看起來頗為沉重的窗戶。
頓時,更加明亮的光線和更新鮮的空氣湧了進來。
而映入他眼簾的景象,讓他瞬間屏住了呼吸,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窗外,彷彿是一處只有在山水畫中才能見到的仙境!
眼前是群山連綿起伏,層巒疊嶂,一眼望不到盡頭。山體上覆蓋著茂密的、鬱鬱蔥蔥的樹木,深淺不一的綠色如同巨大的地毯鋪展到天邊。山間、谷地,生長著茂盛的、不知名的雜草和灌木,充滿了野性的生機。
而最令人心曠神怡的是,整片山巒之間,正伴隨著一陣接著一陣的、如同白色輕紗般的霧氣騰騰!那霧氣並非死寂的凝固,而是在緩緩地流動、翻湧,時而將山峰攔腰截斷,時而又露出墨綠色的山巔,如同有無形的仙人在其中吞吐雲氣。
此時正是清晨,陽光明媚,金黃色的光芒穿透薄霧,在山林間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風和日麗,微風拂面,帶著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
姜無期下意識地深呼吸了一口這來自大自然的最純粹、最新鮮的空氣,一股沁人心脾的涼意直透肺腑,彷彿將他體內積攢的所有汙濁和恐懼都洗滌一空。
然而,這股愜意很快就被打斷了。
「咳咳咳……!」他被窗戶框上那股依舊濃烈的、新鮮油漆的味道嗆得忍不住咳嗽起來,連忙用手捂住了口鼻。「這窗戶,油漆刷了沒幾天吧?味道也太重了,真是嗆死人了……」
美好的景色與刺鼻的油漆味形成了古怪的混合,讓他剛剛放鬆些許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層疑慮。
就在他皺著眉頭,試圖分辨窗外具體環境細節的時候——
“咣噹!”
一聲不算響亮,但在寂靜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的、門軸轉動的聲音,從他身後猝然響起!
他身後的那扇門,突然被人從外面開啟了!
姜無期渾身猛地一僵,如同被電流擊中!所有的思緒瞬間中斷,血液彷彿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巨大的恐懼和警惕,轉過頭看去。
當看清站在門口的那道身影時,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到了針尖大小,呼吸瞬間停滯!
「是他!那個黑影!」
此時此刻,站在門口的,正是那個在雨台山黑湖木屋中,以雷霆手段抹殺女鬼、冷酷處理掉許浮和老張屍體、然後一掌將他打暈並帶走的黑衣人!
他依舊穿著那身略顯陳舊的黑色長袍,身形瘦長,靜靜地站在那裡,如同一個來自幽暗世界的剪影。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那雙深邃的眼睛,正平靜地、卻帶著無形壓迫感地,注視著站在窗邊的姜無期。
黑衣男子沒有說話,只是一步一步地,邁著沉穩而聽不到什麼腳步聲的步子,向姜無期走去。他的動作並不快,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
與此同時,他再次做出了那個讓姜無期記憶深刻的動作,一隻手自然而然地伸進了自己黑色長袍的懷裡,摸索著。
姜無期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緊繃到了極點,連腳趾頭都因為過度緊張而在用力摳著地面。他連呼吸都變得無比急促,胸膛劇烈起伏,彷彿下一秒就要因為缺氧而暈厥。他死死地盯著對方的手,生怕下一刻掏出來的,是那把曾掏出許浮心臟的鬼爪,或者是那個能化屍蝕骨的紅色小瓶。
然而,黑衣人從懷裡掏出來的,依舊是他熟悉的那樣東西,那半包看起來普普通通的香菸。
他熟練地抖出一根,並沒有立刻自己抽,而是手臂一伸,將那根香菸,向著姜無期遞了過去。
“抽嗎?”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什麼情緒,彷彿只是在進行一次尋常的、朋友間的客套。
姜無期現在彷彿連靈魂都在顫抖,哪裡敢接?他連忙用力地、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搖了搖頭,動作幅度大得差點扭到脖子。喉嚨裡發出含糊的、表示拒絕的嗚咽聲。
“嗯。”
黑衣人見狀,也不勉強,只是若有若無地應了一聲,便很自然地將那根菸收了回去,轉手就遞到了自己嘴邊。他用那個老式金屬打火機,“啪”一聲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呼”
一股青白色的煙霧,從他的口鼻間緩緩吐了出來,在清晨明亮的光線下嫋嫋升騰,模糊了他部分面容,也讓那雙深邃的眼睛,顯得更加難以捉摸。
煙霧在兩人之間瀰漫,帶著菸草特有的辛辣氣息,與窗外清新的空氣、屋內未散的油漆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怪異而緊張的氛圍。
抽了幾口煙後,黑衣男子才再次將目光落在姜無期身上,他用夾著煙的手指,隨意地彈了彈菸灰,突然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叫張坊一。”他報出了一個名字,語氣平淡,然後目光直視著姜無期,問道:“你是姜無期吧?”
姜無期突然一驚,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他……他怎麼認識我?!他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他到底調查了我多少?!」
巨大的疑惑和不安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但在對方那平靜卻極具壓迫感的目光注視下,他不敢有絲毫遲疑,幾乎是憑藉著本能,聲音帶著無法控制的顫音,老實回答道:
“嗯……我……我是。”
他開口說話都小心翼翼,生怕說錯一個字,眼前這個不知道是人是詭還是神仙妖怪的張坊一,就會像碾死一隻螞蟻那樣,隨手就滅了自己。
張坊一似乎對他的回答並不意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他吸了最後一口煙,然後將菸頭在窗臺上摁熄,隨手將菸蒂丟出窗外。
接著,他抬起眼,目光變得銳利起來,看著姜無期,用一種不容置疑的、清晰而冰冷的語調,說出了那句決定姜無期命運的話:
“是就對了,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姜無期的心上。
“要麼,跟著我做事。”
“要麼,死。”
姜無期的大腦“嗡”的一聲,彷彿被重錘擊中,瞬間一片空白!
「我的天!這……這是什麼選擇?!這有的選嗎?!跟著他做事?做什麼事?像他那樣殺詭除妖?還是幫他毀屍滅跡?不跟他做事,就立刻去死?!這根本就是一條絕路啊!」
極度的恐懼、荒謬感以及一絲被逼到絕境的憤怒,在他心中瘋狂交織。他猛地抬起頭,儘管聲音依舊顫抖,但還是鼓起了一絲殘存的勇氣,問出了那個盤旋在他心頭最大的疑問:
“我……我為什麼要跟著你做事?你……你到底是什麼人?還有,不跟你做事,為什麼要我死?!”
他將心中最大的恐懼和疑惑,嘶啞著喊了出來,目光緊緊盯著張坊一,等待著那個可能決定他生死,也可能將他拖入另一個未知深淵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