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兄弟鬩牆
剋扣糧秣這件事,對蕩魔將軍府來說,到底有多棘手呢?
這麼說吧,王文在堂上,掰開了揉碎了,叭叭了許久……
徐武都始終一言不發!
以往無論什麼事,向來都是王文怎麼說,徐武就怎麼做。
偶有反對他的情況,都是在給他查漏補缺,不是真的反對他。
似今日這種態度,屬實是頭一回。
但王文能夠理解徐武。
他自己對漕幫沒有多深的感情,準確的說,在他的心裡頭清河堂是清河堂、漕幫是漕幫,他分得清楚。
可在徐武他們這些世代都吃漕幫這碗飯的祖傳漕幫弟子心頭,“生我者父母、養我者漕幫”的觀念,早已深入骨髓,屬於那種抽到紅籤、真肯去做死士的鐵桿幫眾。
說來是有些諷刺,吃的滿嘴流油、盆滿缽溢的幫派大佬們,心頭想的全是生意,飽一頓飢一頓的底層草鞋們,心頭卻真的認可義氣。
而王文的做法,落在徐武的心頭,無異於是吃碗裡、反碗底!
連徐武都是這種態度,可想而知,一旦事發將軍府下邊那些出身漕幫的鎮魔衛會怎麼想,各府依託漕幫的根基建立起來的督查室,又會怎麼想?
但這點壓力,遠不足以按著王文向淮南漕司,向那個什麼勞子齊王低頭!
命,他都拼了那麼多回!
若是這點小事,就能按他低頭,那這個鎮魔將軍……不做也罷!
“二狗,你我兄弟一場,我不逼你。”
王文解釋了許久,眼見徐武依然不吭聲,心漸漸硬了起來:“正好,這次拉練行動,你忙前忙後操持了小半年,想必也累了,府中的事務你就先放一放吧,我另給你找個好差事。”
徐武愣了一秒,不敢置信的慢慢抬起頭來,望向自己日日亦步亦趨跟隨的大哥,卻只看到一雙剛強到近乎冷冽的雙眼。
王文直視著他的雙眼,輕輕一揮手,案頭堆積如山的文書之中便飛出一本,落在徐武手上:“在城北和城南,各選一處風水寶地,修築一座黃山神廟和一座揚州城隍廟,寺廟的規格在你手上,銀錢你自行支取,工期憑你高興……”
徐武不知所措的捧著手裡的文書,瞪大了雙眼、嘴唇微微有些顫抖:“大哥……”
王文揮手:“我理解你的立場,我也希望你能站在我的角度替我考慮一二,想得通、往後便還喚我大哥,想不通、往後喚我將軍便是……下去吧!”
說完,他便從案頭抽出一本文書,提起毛筆低頭處理公務。
徐武面露掙扎之色,好一會兒後他才站起身來,捧著公文一揖到底:“末將遵令!”
說完,他步履沉重的轉身出門去。
待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大堂外後,王文擱下毛筆,神色略顯疲憊的抱著雙臂倚在太師椅上,目光沒有焦距的望著頭頂上的房梁,喃喃自語道:“真是連口氣都不讓人喘……”
但很快,他便又坐直了身軀,雙手搓了搓面目振奮起精神,神念探入水兵營:“白子墨,速來見我!”
片刻後,一身黑色甲冑的白子墨,便向前抻著脖子,身姿一左一右的一搖一擺著跨進大堂,叉手道:“末將白子墨,拜見大將軍!”
說話間,它死性不改的“嘶”的一聲吐出分叉的蛇信子,黑色的眼眸也在剎那間變化為銀色的豎瞳。
王文冷眼瞥了它一眼,訓斥道:“站直嘍,管好你條舌頭,再敢亂吐,老子割你的舌頭下酒!”
“呲溜!”
白子墨慌忙收回蛇信子,銀色的豎瞳也瞬間變回白底黑瞳的人眼,站直了訕笑道:“末將知錯、末將知錯……”
王文拿起面前墨跡剛剛乾涸的文書,扔給白子墨,文書打著旋兒的精準落入白子墨懷中:“派人將這份告示送回洪澤湖水份,命敖青將告示傳遍淮南道妖圈兒!”
白子墨看了一眼手中的文書,見文書沒有封火漆,便知這份文書它也能看,當即便翻開文書,就見排頭的第一行寫著‘淮南道妖精登記造冊管理試行辦法’,心頭頓時一驚。
再定睛細看:‘凡淮南道妖、精、怪三類所屬,限期三月之內趕赴洪澤湖水府登記造冊、領取身份證明,依法修行、依法納稅……三月不至者,一律視為霍亂人間之妖魔,有殺錯、無放過!’
“咕咚。”
白子墨看著這篇試行辦法,第一個反應,是‘這不是將我們洪澤湖水府架在火上烤嗎?’
第二個反應,‘登記造冊?這不是羊入虎口嗎?’
第三個反應,‘妖怪也要交稅?’
它重重的嚥了口唾沫,只覺得腦瓜子嗡嗡的。
王文見它眼神閃爍的許久不吭聲,忽而笑道:“怎麼,你有不同意見?”
白子墨打了個激靈,陡然回過神來,慌忙搖頭道:“沒,末將沒有意見。”
王文揚了揚下巴,溫和的說道:“無事,大膽的暢所欲言,我今日不與你計較。”
但他的態度越是溫和,白子墨心頭就越是驚惶,搖頭如撥浪鼓:“末將真沒有意見,半點意見都沒有……”
王文:“說話!”
白子墨“噗通”的一聲跪倒在地,斟酌語句一句一句的答道:“大將軍所制定的試行辦法,仁者無敵、氣吞山河、有教無類、思慮周全……但末將以為,這份試行辦法下發下去之後,那些不識好歹的山精野怪,恐會成群結隊的逃亡別處。”
王文瞅著它跪在地上搖來晃去的模樣,面色漸漸緩和,讚許的微笑道:“你這些日子還真學了不少東西,不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你比你家那個愚蠢的大王有前途!”
說完,他就擺了擺手,示意它退下。
白子墨如蒙大赦的起身,叉手倒退著快步退出大堂,心頭驚疑不定的暗自猜測道:‘他難道正是想借此試行辦法,逼走那些山精野怪?’
‘跑路?’
王文輕笑著重新取出一份空白的文書,提筆飽沾濃墨,寫下“淮南道蕩魔將軍府懸賞任務系統構想”的排頭:‘誰在乎呢?’
他肯給這些山精野怪一個交稅的機會,都是看在那個名叫黃三的老黃皮子的顏面上。
它們若不知好歹,他正好有殺錯、無放過!
當然,他推行‘精怪登記造冊管理試行辦法’,也是在給即將全面鋪開的‘淮南道城隍、山神、土地三位一體地祗體系打造計劃’做鋪墊。
提前梳理好轄區內的山精野怪,能極大程度的避免他敕封出去的城隍、山神、土地,還未度過虛弱期便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山精野怪啃食的憂患。
他很忙的,沒功夫做救火隊員到處救火。
……
“大將軍,該宵夜了……”
直到新任長隨金九進入大堂來告訴他吃晚飯了,王文才注意到大堂外的天色已暗。
他隨手將毛筆擱到硯臺上,失笑的搖頭道:“又天黑啦?我還尋思著今兒偷會兒懶,歇息一下午呢……晚上吃啥?”
金九拘著腰滿面笑容的回應道:“回大將軍,今兒是慶豐樓的劉大廚掌勺,做的是他們慶豐樓最拿手的大官羊、蟹粉獅子頭、醋魚、黃酒雞……”
金九是黃興德親自給王文挑選的長隨,方二十出頭、生得平平無奇,說話之時總是帶著幾分笑意,有種農家子弟的憨厚、樸實之感。
但此人卻是清河堂年輕一代中的後起之秀,辦事妥帖、伶俐,有分寸又不失手腕,在年輕一代之中頗有威信,黃興德評價他是能做香主、獨當一面的人物。
他方一進將軍府,就全面推翻了餘石頭先前對王文衣食住行的安排。
就好比吃這一塊,原先餘石頭的安排,是在將軍府的飯堂內指定了一名手藝最好的廚子,專司給王文做菜。
而金九進入將軍府後,直接就把那名廚子趕回飯堂,在將軍府內單獨劃分出了一間小院另起爐灶,接著召集揚州城內所有有名氣的酒樓老闆,將這些酒樓的所有掌勺大廚寫成牌子,對應上他們酒樓的所有招牌菜。
而後每日隨機抽取一名大廚,由金九派人去採買食材回來準備妥當後,再派人請那名大廚來將軍府做菜,並且不但有人全程監督,還會有人負責試菜……
其流程之繁瑣,足以牽扯一個人的大部分精力!
但卻只是金九每日微不足道的日常之一。
甚至於,王文至今都不知曉,自己吃進口的飯菜,來得這麼麻煩。
他只是覺得,自打金九接替了餘石頭的工作後,他的生活質量“蹭”的一聲往上邁了好幾個臺階,越來越不需要他動腦子。
比方說,送到他手裡的茶水永遠都是最適合入口的溫度,穿到他身上衣裳永遠都是最適合他當天日常的得體衣裳,也再沒有那些不知所謂的人和事出現在他眼前和耳邊……
不過今日也不知為什麼,他聽著金九報的這些菜名兒,腦海中閃過那些擺盤精美的菜餚,竟生不起半分食慾。
他想了想,笑道:“阿九啊,咱倆今晚去逛逛夜市咋樣?”
金九笑著叉手道:“請大將軍稍待,我這就去給您準備馬車和衣裳……”
王文擺手:“拿件衣裳就行,馬車就不必了。”
金九點頭稱是。
不多時,王文換上了一身寬鬆的灰色廣袖細葛布衣袍,和一身粗葛布灰色短打的金九,一前一後走出將軍府,往草市方向行去。
適時,華燈初上,白日裡忙碌了一天的揚州百姓們,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悠閒的往草市方向行去,中氣十足的叫賣聲和含著笑意的寒暄聲,層層疊疊卻不顯得喧鬧。
昏暗的天光成了最好的保護色,王文混跡在人流當中,好似土豹子進城那樣,好奇的左右打量著來來往往的攤販,旁人也沒把這個穿的灰撲撲的平平無奇青年人,和往日或頂盔摜甲、或一襲黑底金紋勁裝的英姿勃發蕩魔將軍聯絡在一起。
“我都快要記不起,上一回來逛草市是啥時候了……”
王文隨手在挑著火爐的遊攤上買了兩個炊餅,他一個、金九一個,拿在手裡邊啃邊低聲細語道。
金九拿著炊餅,卻沒有往嘴裡送,只是笑道:“全仗文哥,揚州才能還有草市可以逛。”
王文也笑道:“事可能是這麼個事,但你這麼直白的說出來,我覺得好裝逼!”
金九偷瞄了他一眼,低聲細語道:“您哪還需要裝,您是真牛逼!”
王文一巴掌拍在他的肩頭,眉飛色舞道:“你小子,打小兒就會說話。”
金九眯著眼,嘿嘿嘿的笑。
二人邊走邊吃,逛著逛著就逛到了一座燈火通明的花哨樓宇面前。
王文望著那塊嶄新的牌匾,不由的放慢了腳步,抬頭望著二樓晃動的窈窕剪影。
金九聞弦知雅意,在他側後方低語道:“文哥,可以清場的……”
王文沉默了幾息,忽而惋惜的嘆息道:“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群太監上青樓!”
金九慢慢的擰起眉頭,面色凝重的道:“您練的童子功,就沒有解決之法嗎?”
王文苦笑道:“至少近些年是沒有,至於以後……”
說到這裡,他忽然神色一變,衝著金九擠眉弄眼道:“以後誰還來這種地方找快樂啊,那也太墮落了!”
金九愕然的望著他,而後眯起眼睛,嗤嗤的匿笑。
二人繼續逛,逛著逛著就又到了原先的府衙附近。
王文望了一眼已經變成民居的廂軍衙門的府衙原址,而後將目光望向那廂鍋氣蒸騰的羊肉湯攤子,忽然覺得口舌生津:“走,哥請你喝羊肉湯!”
金九笑眯眯的跟上他的步伐:“那感情好!”
王文甩開大步走向那口大鍋,還未走進攤子,就大聲嚷嚷道:“老劉,燙三斤羊雜碎,再切個羊頭!”
聽到他的聲音,站在鐵鍋後邊忙活的老劉頭,和一道孤零零的坐在攤子裡喝羊湯的矮壯身影,同時扭頭看了過來。
老劉頭大喜過望的擦著雙手迎出來:“哎喲喂,咱就知道,狗爺來了,您指定也會來……”
適時,王文也看清攤子裡站起身來的那道熟悉身影。
他怔了怔,旋即邊笑邊搖頭的慢慢走進攤子裡:“怎麼,家裡沒煮你的飯?”
那人慢慢咧開嘴,笑道:“你不也沒著落?”
“我哪敢跟您狗爺比啊,大江南北皆兄弟、五湖四海一碗端!”
“我哪敢跟您虎爺比啊,您多威風啊?捋你兩根虎鬚你就要吃人!”
“你那隻狗眼看清了那是兩根鬍鬚嗎?人分明是想騎到老子頭上拉屎拉尿!”
“天底下哪有面子裡子都佔全的買賣?你再霸道,也總還得給別人一條路走吧?”
“你個蠢貨,你還真當我這是在跟那群老登掰腕子?我是那種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他們就是把槍,有人拿他們往我心窩子上捅,你不站我這頭,你站他們那頭?”
“你都這麼牛逼了,還有人敢往你心窩子裡捅刀子?你說個人,我去做了他!”
“行啊!”
王文反手將一枚銅板拍在桌子上:“就是這家那個混賬二小子,你這麼牛逼,你去做了他!”
徐武愣愣的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銅錢:鴻泰通寶。
王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看著他:“愣著做什麼?敢不敢去,給個痛快話兒啊!”
徐武低著頭,老老實實的說道:“大哥,我錯了!”
王文:“別,您狗哥忠肝義膽、義薄雲天,我王老虎心狠手辣、六親不認,哪配做你大哥!”
徐武:“大哥你別罵了,我真的錯了……”
遠處,老劉頭齜著牙嘿嘿笑的,衝著身畔一臉嚴肅的金九低聲道:“沒啥大事兒,虎爺和狗爺以前還在咱這兒還打過架呢,那前腳打完、後腳又笑呵呵的坐一起喝酒划拳……”
金九目不轉睛的望著攤子裡,低低的從鼻腔裡噴出一個“嗯”的音兒。
在他身後,十數道身人高馬大的便服壯漢從人群裡現身,將整個羊湯攤子圍得嚴嚴實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