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紅塵煉心
春節期間的日頭,總是好得不像剛過完臘月。
揚州城臘月二十七八前後,還下著雨夾雪,陰冷得能凍死老狗呢。
結果到正月初二,那日頭忽然就明晃晃得像是清明節後了,清晨時裹得嚴嚴實實出城掃墓的人家,回城時身上的衣裳就脫得只剩下一身利落的短打了。
臨近晌午,清晨出城掃墓掛親的揚州百姓們成群結隊的回城,四門都擁擠得水洩不通。
適時,一隊衣甲鮮明的蕩魔將軍府鎮魔衛,簇擁著一個木頭架子自城南安江門出城來,抱著白蠟杆木槍倚在城門邊上嗮太陽的守門兵丁們,隔著老遠望見他們的甲衣,就殷勤的點頭哈腰著橫槍封鎖入城的百姓,給他們讓路。
徐武走在這一隊鎮魔衛的最前方,他走出陰暗的城門洞子後,便一步跨上木頭架子上,大氣的叉手四下拱手,笑容滿面的朗聲道:“老少爺們兒,末官徐武,腆為淮南道蕩魔將軍府都虞候,在此代我家將軍、闔府官兵,給大家夥兒拜年啦!”
大周的官服乃是朝廷配給,嚴禁民間私自仿製,他身上穿的還是鎮魔衛的勁裝,看起來與左右的鎮魔衛相差無幾。
“好!”
大門擁擠的人群不明所以,但還是很給面子的大聲叫好,場面熱鬧的跟看胸口碎大石一樣。
許多人還一邊叫好,一邊低聲和相熟的街坊鄰里蛐蛐咕咕:“這都虞候是個麼官兒啊?”
“我也不曉得啊……不過有個‘都’字兒,許是和府衙的都頭差不離吧?”
“哦,原來是個捕頭啊。”
“老徐家這老兒子,真是雞犬升天了……”
人群之中的讀書人們一邊大聲叫好,一邊鄙夷的瞥向那些蛐蛐咕咕的下力漢們。
都頭?
都頭那種不入流的胥吏,連湊到這位面前說句話的資格都沒有!
這可是正兒八經的從五品將領!
尋常士卒得把腦袋算在褲腰帶兒立他孃的三回先登之功、摸三回閻王爺的鼻子,才有望爬到他這個級別!(北宋時期最低的武官是從九品,先登之功連升三級)
在大周朝堂之上,武將的地位並不低,也從無以文御武的說法,至今大周儒生的課程裡,都還保留有騎射技藝。
曾在黃山之巔一劍破萬法的那位絕世劍客張永,就是正兒八經的文官出身,在還曾做過縣令。
“老少爺們兒請看……此乃前夜在劉家村作案之鼠妖,我蕩魔將軍連夜查明案情、追繳上門、打死當場,告慰劉家村民在天之靈!”
寒暄過後,徐武側開身子,顯露身後木架上懸掛的數條土狗大的灰毛老鼠精,這些老鼠精具被鐵鉤勾穿了腦袋,彷彿集市上售賣的豬肉一樣懸掛在門框般的木架子上,垂落一根根又粗又長,好似馬鞭一樣的尾巴。
即使這些灰毛老鼠精,都已經是死耗子,可身上依舊殘留著些許兇殘、暴戾的妖氣。
人群之中,登時就爆發出了一陣‘噫’、‘嗚’、‘籲’的驚呼聲,許多人都是既害怕、又想看,手指叉的老大矇住雙眼……
“昨日乃是大年初一,我家將軍嚴令我等,不得驚擾了諸位父老鄉親……”
徐武就像是聽不見人群之中的驚呼聲一樣,面不改色的繼續笑道:“我倒是覺著,我家將軍多心了,雖說是年節,可誰家過年還不宰個雞鴨、殺個年豬?我們不過只是宰殺幾十只作亂的耗子精,算麼子晦氣?”
人群又傳出一陣低低的轟笑聲,幾個身穿綾羅綢緞的富家翁,壯著膽子叉手高舉過頂,拱手道:“王將軍體恤民情、護佑桑梓,我等感激不盡!”
“王將軍開府啦,揚州的青天就有啦!”
“還得是咱揚州人,體恤我們揚州人……”
有人帶頭,人群之中的笑臉漸漸地多了,不少人都豎起了大拇指。
徐武看了一眼帶頭的幾名富家翁,面上的笑容越發和氣,他雙手虛壓,朗聲道:“老少爺們兒可別想岔了,我可不是來為我家將軍、闔府官兵表功的,我來是代我家將軍敬告諸位父老鄉親,往後若是遭遇妖魔鬼怪作祟,請即刻前往我們蕩魔將軍府報案……不必猶豫,也不必有所顧忌,我家將軍絕對是站在大家夥兒這一邊兒,給大家夥兒撐腰的!”
“順便說一句,我們蕩魔將軍府正在招募官兵,咱揚州這些有志於為國效忠、斬妖除魔、護衛桑梓的好男兒,不妨可前往將軍府報名一試!”
他的話音剛落,方才注意到他眼神的那幾個富家翁立馬就踴躍的鼓掌大聲叫好。
人群也在他們的帶動下,熱烈的鼓掌叫好。
大多數人的心思,當然沒有那幾個富家翁那麼複雜。
但無論怎麼說,官府肯辦實事,都是大好事!
再者說,王文現如今在揚州的風評,的確還不錯。
如今揚州百姓們,再私下議論起他那些狗屁倒灶的過往時,大都會以“非常人行非常事”的調侃語氣,嘖嘖怪笑著一語帶過。
尤其是重建的麗春院,都快成為了王文升任淮南道蕩魔將軍一事裡,最大的受益者了。
幾乎是全揚州的富家子弟,都想去麗春院體驗一把蕩魔將軍的快樂……
……
徐武在安江門激情演講的時候,王文還坐在將軍府大堂上奮筆疾書著。
他並不知曉徐武上安江門給他表功去了。
這點小事,不得值當他操心,徐武也不會來煩他。
將軍府的人事任命文書他已經大致處理完了,他此刻書寫的是軍伍操練手冊。
他有意照搬前世軍伍的佇列操練、內務訓練等等科目,操練將軍府下的三路兵馬。
軍制他不會去動,那太超前了,也未必符合時宜。
三路兵馬的主要操練內容,圍繞提升個人武力和整體武力的這個核心,他也不會更改。
他是想在武力操練之外,引入大量的佇列操練以及內務評比等等標準化、模式化的操練科目,強化三路兵馬的軍容軍紀,從而打造出三支令行禁止的強軍。
他的想法沒毛病,哪個做將軍的,會希望自己帶出來的兵,是一群鬆鬆垮垮、一推就倒的烏合之眾呢?
除非他是敵對勢力派過來的臥底!
當下蕩魔將軍府麾下的三路兵馬,包含了人、妖、鬼,成份複雜的一塌糊塗,若是不在一開始就抓緊軍容軍紀,天知道後邊會發展成什麼鬼樣子!
隨著蕩魔將軍府掛牌之期日漸臨近,他也被將軍府內的各種繁重公務纏身,已經好些日子未曾專注提升自身的武力。
不過這倒也不太要緊,他一身實力以武道為主,雷法與鬼仙之道為輔。
而武道修行到先天境,已經突破了用進廢退的階段,不再需要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的日日勤勉打磨熬煉,無論是功力還是技法,都更注重心境上的修行。
心境上去了,功力自然而然就上去了,同樣的招式也能發揮出更強的威力。
心境上不去,就是將一身所學翻來覆去的練上一萬遍、十萬遍,它也練不出一朵花兒來。
何為心境?
是思想,是格局,是一口氣!
心境修行,也就是提升自己的思想、格局和那一口氣的過程。
就好似龍場悟道。
但無論是思想,還是格局,乃至那一口氣,都不是隻憑想當然,就能提升的。
難道一個人想象他擁有佛祖的思想、佛祖的格局、佛祖的那一口氣,他就能擁有佛祖的心境嗎?
怎麼可能!
就比如龍場悟道,龍場那個地方,千百年來無數旅人曾路過那裡,為什麼旁人都未曾在龍場領悟到什麼,偏偏就陽明聖人去了,就開悟了呢?
那當然是因為旁人不是王陽明,沒有陽明聖人學貫儒佛道三教的深厚學問,也從沒有那些學問裡折射出來的思考和實踐,更沒有陽明聖人的經歷……
陽明聖人的那些學問、思考、實踐以及經歷,是因。
龍場悟道,是果。
先有因,才有果。
心境修行亦是如此,前人的智慧只能做為建材,用這些智慧搭建起來建築,才是真正屬於你的東西,而搭建這座建築的過程,就是“修”的過程。
最終能修成怎樣的心境,全憑修行者自己的積累和努力!
從這個角度出發,生活中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是修行。
王文從無到有創立蕩魔將軍府,自然也是修行。
同樣的一座蕩魔將軍府,落入有的人手裡,他只會想著如何才能將權力變現,而落入有的人手裡,他卻只會想著如何才能履行好自己的職責……
這難道不是思想的差異、格局的差異、心氣的差異?
而將自己思想付諸於實踐,並且在紛紛擾擾的俗世洪流之中不斷修正自己的程序,確保思想能貫穿實踐始終如一的過程,難道不是“修”的過程?
若是一切不向外求,那世間上的確是種善因、得善果。
我種我的善因、我得我的善果,與旁人無關……
心境超脫物質,恰似此理。
是以王文此刻看似提的是筆,寫的是字。
但從武道修行的層面來觀看,他手中筆便是槍,筆下寫出的每一字,都是他刺出的槍芒,每一個隨著白字黑字化為虛無的雜念,都是死在他槍下阻他成道的妖魔鬼怪。
而整座蕩魔將軍府……
就是他修行的一門神功!
蕩魔將軍府的最終形態,就是他這門神功的最終形態。
倘若蕩魔將軍府能天下無敵,他也自當舉世皆無敵!
反之,倘若蕩魔將軍府崩了,亦或者走向歧路,那王文自身也絕對不會好過……
這就是心境修行的神奇之處!
正當王文咬著筆頭,盯著宣紙上的軍伍操練手冊反覆查漏補缺之際,餘石頭緩步入內,叉手低語道:“將軍,大門外來了個和尚求見……”
還未等他把話說完,王文就不耐煩的出聲打斷了他:“你他孃的是幹什麼吃的?什麼人來求見你都通傳?你當我這將軍府是什麼地方?公共廁所嗎?”
餘石頭連忙告罪了一聲,黃山大決戰他也在,自然知曉王文的怒氣從何而來。
但他躊躇了幾秒後,還是再次開口道:“將軍,門外那和尚,遞了守安大師的名帖……”
聽到他還敢再多嘴,王文不知怎麼的竟不氣了,隨手擱下毛筆,抬起頭輕笑道:“所以呢?我必須得給守安大和尚一個面子?”
餘石頭先前被他喝罵都沒怕,但此刻見了他的笑容,心頭莫名的一抖,連忙叉手道:“是屬下多嘴,這便去打發那個和尚!”
說完,他轉身就要快步出去。
“滾回來!”
王文端起茶碗,淡淡的說道。
一腳踏出大堂的餘石頭聞言,慌忙折返回來,叉手揖在堂下,不敢直視王文的雙眼。
王文俯視著他,輕聲道:“你既然有自己的想法,就不必留在我身邊當傳話筒了,稍後自個兒滾去找二狗,請他給你尋個差事!”
餘石頭聞言大驚失色,慌忙抬頭急聲道:“大哥,我……”
王文面無表情的再一次打斷了他:“說了多少次,工作的時候稱職務!”
餘石頭只得低下頭,低聲道:“將軍,屬下知錯,請將軍網開一面,再給屬下一個機會,屬下保證往後管住嘴,絕不再多言多語!”
王文:“你若真知錯,就不會再請我給你一個機會……下去吧,換個位置,對你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
這傢伙是有些才能的,留在他身邊當個管家也的確是有些屈才了。
正好抓著這個機會,殺雞儆猴立一立規矩,既給那些漕幫出身的官兵提個醒,也給那些非漕幫出身的官兵們一個向上進取的希望。
雙贏!
餘石頭抬頭看了他一眼,只得說道:“屬下尊令!”
王文揮手:“放門外那個和尚進來!”
餘石頭:“喏!”
他躬身退出大堂。
王文端著茶碗,不緊不慢的啜飲著。
不多時,餘石頭便領著一個面容俊秀的白衣僧侶,跨進大堂。
白衣僧侶入內,雙手合十躬身下拜:“小僧濟衍,拜見將軍!”
王文目光陰冷的凝視著他:“本將是該說你們膽大如斗,還是該說你們有恃無恐?”
當初黃山大決戰後,他從黃山回揚州時,守安大和尚就已經不在都司天監衙門內。
他後來聽程先提過一嘴,他率領一百騎隨季良奔赴黃山不過三兩日,趙志凌就找藉口打發了守安大和尚回靈隱寺。
他不信守安大和尚不知道他對他們這些和尚的看法。
明知道他王文不待見他們這些和尚,還敢拿著守安大和尚的名帖來見他……
這不是膽大如斗、有恃無恐是什麼?
“將軍誤會了。”
濟衍眉眼低垂,心平氣和的緩聲回應道:“正是得知將軍對我沙門有所誤解,小僧才不得不來!”
“你倒是你乾脆!”
王文冷笑著隨手將茶碗擱回堂案上:“別說本將不給你機會,三句話,給本將一個放你走出大堂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