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人情
“紫微大帝，既然你已經處理了本老君送上的人情，現在，可以回你的中天了。”
太上老君的聲音，在紫微大帝聽起來，就像嗡嗡亂舞的蒼蠅。然而，這隻蒼蠅獻給自己的誠意，卻已經被自己用了，看起來，只能下次再驅逐蒼蠅了……
“天蓬，這將是你最後一次的機會，可你卻並不珍惜。你所以為的西遊，只不過是無限艱難與險阻，那些重重殺機和處處想要你死無葬身之地的危機……遠比五百年前更為兇險，可你卻依舊天真，任由唐玄奘像五百年前那樣蠱惑於你。”
“你錯了。”豬八戒搖頭嘆息，“我早已經不是小孩子，從億萬年前就已經不是。這條西遊之路，不管多少殺機暗藏，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自己的……選擇嗎……
紫微大帝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過了許久，他方冷冷地說出了一個“好”字。
他伸手輕輕地揮了一揮，手下的親兵見狀，紛紛收起手中武器，騰雲而起。
而紫微大帝，亦被一團耀眼的紫色光芒圍繞，就這樣緩緩地消失在一片絢麗的光芒之中。
他紫色的眸，沒有睜開，也就再沒有再看豬八戒一眼。
就這樣，從此神魔殊途，再不需同歸。
從此天各一方，從此再不會相見。
不相見，便不相念。
不相知，便不相思。
不相伴，便不相欠。
不相惜，便不相憶。
就這樣，也好。
豬八戒緩緩地躺在地上，再一次露出笑意。
這一次，卻滿是釋然。
“太上老君，這一次的人情，貧僧可是欠下了。”跌坐在地上的一心，向半空中的太上老君露出笑容。
“唐玄奘，你少來這一套。”太上老君說著，揚手，擲出了一樣東西。
一心輕輕探手，便將它接住了。
那是一粒火紅的丹藥，火紅之中，又有流動的金砂，像一顆轉動的星辰，爍爍散發出耀眼光芒。
“吃了它，五百年前本老君欠你的人情就算還清了。”太上老君陰沉著臉道。
“嘿嘿，太上老君，你怎麼也不給俺老孫點丹藥吃吃？”孫悟空嘿嘿地笑著，用力拔出胸膛裡的一支鎮魔鐵箭。
“該死的猢猻，一千年前我的丹藥被你糟蹋得還少嗎？”太上老君怒叱一聲，拍了拍座下大青牛的腦袋。
那青牛仰起頭來，引頸發出長長的“哞”聲，他擺著笨重的身子，扭轉過頭，舉步踏片一片霞光。
“唐玄奘。”太上老君微側過臉，悠悠地道，“已經一千年了，你還沒放棄，與那個人的約定嗎？”
一心的眼中，有一團火，剎那間燃燒而起。
他目光灼亮地看著太上老君，精巧的唇，抿了又抿。他仰望著西方天際呈現出的一片瑰麗血色，沉默著，足有一個輪迴那樣久，方緩緩地道：“從未遠離，絕不放棄。”
“你還真是蠢。”太上老君冷哼，“你就繼續做你的西遊大夢吧，下次再相逢，本老君絕不會再手下留情。”
一心粲然而笑：“貧僧等著那一天。”
一抹冷光，在太上老君的眼中閃耀而過，他揮了揮懷中的拂塵。青牛緩緩騰空，在一片霞光之中消失不見。那三千天兵，亦紛紛凌空而去，只留一地狼藉，和已然死去的嫦娥。
一切都歸於寂靜，一心“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他小小的身子在血泊之中如此突兀。
“和尚……”孫悟空步履踉蹌地來到一心的面前，他伸出沾滿鮮血的毛手，想要碰觸一心，卻怎奈他的手如此顫抖，還未及碰觸到他，便已然顫抖得無力向前。
“師父……”敖烈緩緩舉步走過來，跪倒在一心身畔。他銀白的發上沾滿了塵埃與血漬，身上的白袍更是斑駁一片。
“師父你……還真是調皮啊……”敖烈笑著說道，雖然視線已然被淚光迷濛，“若知道師父會在此時現身，敖烈至少可以換件衣裳……”
一心微笑著，眼中似有星辰在旋轉閃耀。
他伸出手，指向嫦娥。
一團明亮的光團自嫦娥的身體之中幻化而出，它轉動著，緩緩飛昇，像有生命般飛至豬八戒的身前，無比依戀地圍繞著他上下飛舞。
“看，眾生總是執著，執著於前世的情，也執著於前世的因。”一心用他虛弱的聲音道，“所以這世上才有著那麼多度不化的靈，多麼無奈……”
豬八戒望著那團光團，如今，他連伸出手的力氣也沒有了。拼盡全力，也不過只有手指可以微微地動上一動。
那團光，就這樣輕輕地飛至他的手上，憐惜地停在那裡，好像在安慰他。
“去吧……”豬八戒輕聲道，“去到屬於你的輪迴吧。”
“來世……我們……可還能再相逢嗎？”自那光團之中，傳出了嫦娥的聲音。
豬八戒微微怔了一怔，繼而搖了搖頭。
“不。”他說，“來世，不要再相遇，不要再相逢，也不要再相認了……貧僧只願施主你……更自在，更幸福也更歡喜。願你的世界從此不再有貧僧，而滿是坦途歡欣……”
“我不要！”嫦娥的聲音變得尖銳而激動，“如果不能相遇相逢，我要這輪迴何用？如果不能相認，我又何必留有這縷魂魄？天蓬，生生世世，我都不會放棄，放棄與你的相逢！”
光團強光大熾，似一個小小的驕陽上升至半空，恍惚間，豬八戒彷彿又看到了嫦娥那痴情而倔強的臉龐，恰如千年前，他最初遇到她時，她眼中閃耀的倔強眸光。
好吧，那就如你所願。
如果所有的傷害和痛楚，都是你以為的圓滿，那就如你所願，踏上那苦苦追尋而不得，守盡歲月而無依的輪迴吧……
豬八戒輕輕嘆息。
突然，正在上升的光團劇烈地顫了一顫。
“糟了，她被紫微大帝的星華劍所刺，已然傷及了魂魄。如果不能及時召喚冥界之船，恐怕……將永遠無法步入輪迴。”敖烈驚道。
“可嘆，我等狂魔，無法用這不潔之力召喚冥界之船的。”孫悟空自嘲地一笑，“那種船，只能為聖潔之力所召。”
“說到底，我們都不過是一群魔……”豬八戒苦澀地笑道。
光團在漸漸地變淡，緊接著，便自半空中重重跌下，眼看便要跌落在被血色汙染的泥土之上。
一道金色的光芒，在它即將落地的剎那，穩穩地接住了它。
那是從一心手中散發出的光芒，似一縷輕紗，一道薄霧，一雙翅膀，將它慢慢地送上天空。
那艘船，出現了。
那艘通往冥界的輪迴之船，在天空徐徐飄來的、巨大的木船。它飛揚的旗旌遮天蔽日，緩緩響起的梵音悅耳至極。
嫦娥的精魂，就這樣在一心的呵護之下飛上了冥界之船。
“咳！”
當精魂完全飛入冥界之船的剎那，一心再也支撐不住，咳出大口鮮血，已然是半點動彈不得。
“唐玄奘，你真是蠢。自身都難保了，還要把嫦娥的魂魄送入輪迴。”敖榮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就盤踞在一心的肩膀上，因此，也得以將現身的唐玄奘看個清楚。
一心微眯起眼睛，掃了一眼敖榮，臉上的笑意絲毫不減。
“如果貧僧不送她，你猜，她的精魄還得以輪迴否？”
敖榮碧綠的眼睛眯了一眯。
沒錯，神仙的精魂，尤其是像嫦娥這樣位列仙班，有著極高品級的神女，她的精魂可謂強大而又難得。將是各路神魔妖怪爭相搶奪的最美食糧，如果一心不將她送入冥界之船，很有可能就會被在暗處潛伏的什麼吞噬。
然而，正如紫微大帝所說，作為容器，一心還小，小到根本承載不起唐玄奘那強大的法力。方才他現身與紫微大帝抗衡，已經超越了一心所能承受的極限，如今，他又運用他強大的法力召喚冥界之船，護送嫦娥的魂魄飛昇。這樣貿然行事，只會讓一心的肉體受損得更加嚴重。
“師父……對不起……”豬八戒喃喃地說道，眼中，已然溢滿淚水。
“八戒，為師早就說過，不要說對不起這樣的話。”一心笑道。
“哼，她可是神，東天的神。你不做多餘的事情，也沒人會說你不慈悲。”敖榮冷笑。
“是啊……不做多餘的事情也可以，可是那樣……貧僧就不是他們仰慕至極的師父了，不是嗎？”一心哈哈大笑，卻於這暢快的笑聲中，吐出大口鮮血，然後陷入昏迷。
“和尚……”孫悟空眼中金光湧動。
“師父……”豬八戒的聲音微顫。
“師父……”敖烈掩面而淚，喃喃地道，“如此慈悲，如此閃耀，真不愧是師父啊……”
“你們還敢更蠢一些嗎？”敖榮氣得跳起來，吐著蛇信大吼。
“快把那粒丹給師父吃下去。”敖烈突然想起太上老君所送的那粒丹，急忙將它拿起，就要往一心的嘴巴里送。
“你們的心都被豬油矇住了嗎？太上老君的東西，真的敢用嗎？”自從五百年前，敖榮被太上老君所傷之後，每每看到太上老君，他都會嚇得渾身瑟瑟發抖。那種滿面笑容，動起手來卻連半點情面都不留的老東西，他們竟敢相信他能救唐玄奘？
“別忘了，五百年前，他也是恨不能置你們於死地的死對頭！”
“你說得不錯。”孫悟空嘿嘿一笑，“直到現在，他依舊想置我們於死地。可是，他也很清楚，遊戲才剛剛開始。現在，還不是殺我們的時候。”
“不錯。”敖烈也哈哈大笑起來，他站起身，任狂風吹得他滿頭銀髮飛揚而起，“這場遊戲，才剛剛拉開序幕，真正的好戲，還沒有上演……”
“更熱鬧的，還在後面。”豬八戒也咧開豬嘴，笑得開懷，“值得期待。”
“你們……”敖榮看著孫悟空，看著敖烈，也看著豬八戒，他們臉上的笑容如此狂熱，讓他不寒而慄。
是他的錯覺嗎？為什麼他突然覺得，五百年前的那場西遊，真正的贏家，並非是東天？而五百年後的這場西遊之旅，是不是註定是解開一切謎團的宿命？
而他……到底是想知道，還是害怕知道呢？
這一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