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紫微
“悟空，這個給你。”
一心說著，將一個包裹遞給了孫悟空。
“這是什麼？”孫悟空拆開包裹，金箍棒挑起了包裹裡面破破爛爛的一團布，一臉嫌棄地盯著它。
“這！這不是你路上一直都在縫的東西嗎？”敖榮一眼就認出了這團破布，小和尚不管走到哪兒都拿著它又縫又補的，有時候睡著覺還一骨碌爬起來，藉著火光縫縫補補，神神叨叨的。有好幾次，都把敖榮嚇得蛇膽都要吐出來了。可是……
“我說唐玄奘，你鼓搗了這麼久，最後卻給孫悟空縫出來個抹布嗎？”敖榮哈哈大笑。
“這不是抹布！”一心的小臉兒漲得通紅，他跺了跺腳，憤然宣佈，“這是我給悟空縫的衣裳！”
“給我……縫的衣裳？”孫悟空怔住了。
回憶如潮水般洶湧而至，衝擊著他、頂撞著他，讓他搖搖欲墜，連站都站不穩。
他彷彿回到了一千年前，那個身著白衣的桀驁和尚，低下頭，用他璀璨如星，卻如烈火般熾熱狂放的眼笑看著他，揮揮九環錫杖，便將遍地的落葉圍成裙罩在他的腰間，道：“小猴子，你既通曉人言，就該知羞，不能再光著屁股四處跑跑跳跳了。”
他彷彿回到了五百年前，再次看到了那個和尚時，他已然褪去了遍身的狂傲不羈，明黃的僧袍襯著他絕代的風華，火紅的袈裟燃燒著他出塵的風骨。不變的是他眼中的璀璨，和他每每看著他時所展露出的笑容。他站在五行山下，手持虎皮圍襖，微笑著看著他，說：“悟空，你身上的衣裳已經破了，為師親手為你縫的這件圍襖，你可喜歡？”
千百年的風沙，淹不沒他在他記憶深處的烙印，只是時過境遷，和尚洗淨了鉛華，重塑了靈蘊，變成了最初的模樣。而孫悟空……已經遍體鱗傷千瘡百孔，歷盡滄桑而傷痕累累……
他再也不是那個天真無邪，單純到愚蠢的小猴子了。
一心仰面望著孫悟空，笑問他道：“悟空，你身上的衣裳已經破了，為師親手為你縫的這件圍襖，你可喜歡？”
孫悟空的毛手，微微地顫抖，金眸流光湧動。他的嘴巴張了又張，卻始終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師父，你怎麼還像五百年前那樣，那麼偏心？”豬八戒噘起了豬嘴，埋怨道，“也不說給俺老豬縫一個，就知道偏向大師兄。”
“八戒若喜歡，為師也給你縫一件。”一心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豬八戒的胖肚子，以示安慰。
“晚了。”豬八戒負氣地把臉扭到一邊，嘟囔道，“俺老豬的這顆心已經傷透了。”
“二師兄，別再噘嘴了……”敖烈無奈地嘆息，他幾乎不忍直視眼前的這隻豬，“再噘嘴，你的豬鼻子就要戳到天上去了……”
“哼，懶得理你們，俺老豬去看看有沒有吃的。”豬八戒扛著九齒釘耙，豬鼻子朝天地走了。
山路崎嶇，只有半山腰處有一片空地，綠草茵茵，不遠處有汪山泉靜靜流淌。豬八戒走到泉邊，透過清澈見底的泉水，望著自己的樣子。
肥頭大耳，豬鼻子拱拱，這副模樣與一千年前的他可謂相差十萬八里都不止呢。豬八戒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泉水裡的那個豬頭也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豬八戒拱了拱自己的鼻子，水裡的豬頭也拱了拱鼻子。
豬八戒眯起眼睛，笑了。
水裡的影子也眯起眼睛，笑了。
豬八戒怔住了，他全身的血液彷彿都在這一剎那凝固，水裡的那個影像，不是豬頭，而是他自己。
那個，有著黛色遠山長眉，有著瀲灩光芒之目，有著俊美五官的他。
不，那並不是真正的他，而是另一個他。
他沒有海藻般的捲髮，而是如瀑布一般傾瀉而下的紫色長髮，他也沒有豬八戒漆黑如夜的眼睛，他的眼，似億萬年未曾染塵的紫色水晶，神聖、高貴、驕傲，不可一世。他身上紫色的華袍繡著天經地緯，綴著日月星辰，繡著四時氣候，即使只是水中的影像，其上古之神的威儀依舊撲面而來，令人忍不住想要低頭叩首膜拜。
他望著豬八戒，緩緩張口，語氣裡，是億萬年不變的冷靜與泰然：“想不到五百年後，你還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豬八戒淡淡地道：“不管幾世輪迴，眾生都會依照習慣做出選擇，正如這一千年以來你做出的選擇一樣。”
那個人，沉默了。他看著豬八戒，紫色的眼睛有一種令人心碎的哀傷。
他和他，就這樣靜靜地對立。一神一魔，相隔豈止千年！
“假如一億年前的神劫來臨時，你做出了另外的選擇，結局不會如此。”
像沉默了千年那般久遠的時間，他終於張了口。
“就算我在那次神劫之時，選擇做一個神女，終究也還是你的妹妹。”豬八戒咧開豬嘴，呵呵一笑，“雖然你我不過是創世之神一時興起捏造出來的玩偶。”
當億年前，天庭創立，創世之神為繁榮神族，似摘花拮菜般從人間選取“優良”品種飛昇成仙，神族便形成了一個等級森嚴、秩序有序的種族。
這裡以上古之神為尊，以德高望重、超度神劫次數最多者為鋪，以從人間飛昇而來的小神為眾。那些自人間飛昇而來的小神小仙雖看似不起眼，但他們帶到天庭而來的東西卻給神族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深遠影響。
那個東西叫作“天綱”，亦被稱為“神倫”。
於是平等而無輩分之論的神族，才有了所謂的兄弟姐妹，有了所謂的君臣之道，有了不可逾越的“天條”與秩序。
曾經自由自在的神族，已然再不是從前的樣子。曾經被鬥姆元君以天地靈氣凝聚捏合而成的天蓬和紫微，在萬眾仰慕的目光和膜拜之中成為了兄弟，成為了手足。他們攜手度過的劫難和共戰魔族入侵的戰績，成為了神族史上不可逾越的輝煌戰績，而在宇宙漫長的混沌與黑暗中相互慰藉的情感，也成為了不為天條所允許的禁忌。
他，成為被眾神膜拜的紫微大帝，權威地位聲望日漸升高，聲勢直逼玉皇大帝。他喜歡手握重權，號令天下，一呼百應的感覺。而天蓬，成為三十萬水軍元帥，卻只是為了守護他的威儀。
眾神面前，他要喚他作“兄長”，而全天庭的人亦都知道，天蓬元帥，是紫微大帝最為寵愛的幼弟。他是他登上權力寶座的階梯，是為他君臨天下披荊斬棘的利劍，亦是他……為了登上權力巔峰不惜拔掉的毒刺和礙事的阻礙。
瀲灩的漣漪慢慢沉澱在豬八戒黑夜一般的眼睛中，他雙手合十，淡然道：“阿彌陀佛，大帝保重，貧僧告辭。”
說罷，便轉過他肥碩的身子，邁著八字步，大搖大擺地走了。
“天蓬，恐怕你不能走。”
紫微大帝的話，讓豬八戒的腳步猛地頓住。他微側過頭，看向水中的倒影，笑道：“你真的要痛下殺手嗎？”
水中的紫微大帝面色不變，紫眸中亦沒有絲毫波瀾。
“這是為你好，天蓬。”他說，“擺脫了這一世的豬胎，世上，就再沒有天蓬，只有一個豬八戒，一個被神正法的豬魔。下一世，我會找到你。”
下一世……
豬八戒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阿彌陀佛。”
突然，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了起來，恍若一縷清風吹散壓在頭頂沉甸甸的烏雲，讓足以令豬八戒窒息的空氣陡然間清新，更讓狠狠刺入他心口的那柄鋒利的刀，慢慢地褪離。
“師父？”豬八戒詫異地睜開眼睛，卻見自己的面前，站著一個滿面笑容而又目光如星的小和尚。
他垂下目光璀璨的眼，望著水中倒映著的影子，用他似春風、如泉水般的聲音笑道：“紫微大帝，這世上，早已經沒有天蓬。天上地下，只有一個豬八戒。而這個豬八戒，他現在是貧僧的人，容不得你來決定他的生死。”
“你說……什麼？”
周圍的空氣陡然間凍結成冰，似有冰晶在迅速地凝結，發出輕微的“咔嚓”聲響。風，突然吹了起來，帶起地上飛沙走石。天空傳來陣陣雷鳴，道道閃電自厚重的雲層中閃現。
這種種的異變似乎都在向眾生昭告一件事：神已發怒，速速滾蛋。
紫微大帝就在已經凍結成冰的泉水裡，冷冷地看著一心，他紫色的眼眸，冰冷到了極點。
風吹起小和尚火紅的袈裟飛揚，吹得九環錫杖錚錚作響，而這張粉嫩小臉兒上的笑容，卻依舊和煦如春。
“紫微大帝，你上了年紀，耳朵一定聾了。”一心說著，竟真的提高了音量，大聲地、一字一句地道：“貧僧在說，豬八戒是貧僧的人，輪、不、到、你、管。”
“唐！玄！奘！”
紫微大帝那高貴威嚴的聲音陡然間被放大數倍，在整個山谷間迴盪，如雷鳴般轟然震動，甚至連山石都因驚恐而散發出求饒般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