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短歌
東海之水，碧波如洗。
區別與陸地裡的濤浪，東海之水哪怕是在這寒冬時節，也不會冰凍，於是四季不絕的海中漁獲，養活了這些腥臊的漁民。
江漁也是一樣。
若不是靠著豐盈的蝦蟹，像他這樣的殘廢，早就該被遺棄荒野了。
這和“愛”和“不愛”沒有關係，大多數的饑民百姓在生存面前沒有選擇的機會。
一路西行。
江漁歷經波折，終見仙山，也入仙寨。
他見了魔神，也和皇帝吃過了酒。
他嚐盡了苦頭，也長遍了見識。
再回故里，他心中滋味卻是異常的複雜……
沒有衣錦還鄉的欣喜……
亦沒有翻身成富的快樂。
甚至看著那些慕名而來的賓客，和樂得合不攏嘴的家人，江漁似乎成了一個置身事外的看客……
這場本該激情跌宕的戲碼，如今在他看來竟似古井無波。
甚至還不如自己面前，這無邊的蔚藍海水！
江漁站在礁石之上，神色落寞悵然。
一直到了黑夜。
到了滿天星辰輝芒交映之時。
江漁還沒有離去。
海風澀澀，鹹溼的空氣將皮膚吹得有些皴巴。
卻在此時，從江漁耳邊忽然響起了一個有些唏噓的聲音。
“我生在沙漠，長在匪林……”
“還是第一次……”
“見到這般寬闊的水面呢……”
江漁聽著熟悉的聲音轉過了頭，恰好看到了一身白衣的高大男子，正站立在一柄大刀上一臉感慨，
“若不是大哥，我應該就該在大浪山上吃一輩子的沙土……”
“不想今日——”
“我顧大勇！也能看遍大千，甚至逐道長生……”
此時江漁才從朦朧的夜色中緩過神來，這一襲白衣的御刀男子，竟然是黑虎寨的二當家
——顧大勇！
不知什麼時候也尋到了海港的位置。
這位黑虎寨最粗糙的漢子換上了一身王宮精製的白衣之後，一張馬臉竟似乎不再猥瑣，反而是帶上了一些飄然。
江漁正不明所以時，顧大勇忽然縱刀而起，飛向了江漁身前的半空之中！
他周身沐浴在滿天星斗之下，橫刀與無盡碧波之上，目光深邃的看向無邊大海……
“東臨碣石，以觀極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話到此處，一陣海風忽的襲來，卷的海面上波濤驟起。
浪擊石上，捲到海岸樹下。
將這座漁島襯的更加孤零清冷。
江漁聞詩見景，心中不那莫名的悵然更深了一些。
他生長於海畔漁村腥蝦群中，卻自小卻與旁人顯得有些不大一樣。
說是堅毅也好……
說是成熟也罷……
總歸，是有那麼些漠然……
也只有在海邊礁石之上，只有在這鹹溼的風浪之中，在看向波濤洶湧的大海之時，才會感覺到一種真實。
這片似無人跡的星野海洋，看上去無比遙遠。
可似乎，這才是更真實的世界……
也因此在這次“富貴還鄉”之後，江漁只是和家中草草見了幾面之後，便從喧雜之中逃到了這個漁村最冰冷卻又自熟悉的地方……
江漁看著御刀橫空的顧大勇，壓下了心頭的的豔羨，眉頭一皺，轉瞬變得有些擔憂了起來。
霸絕大梁的黑虎寨……
威風無雙的王大明……
這般的人物，放在如今的整個天下都是星辰一般的角色！
卻不知，為何一直對自己這般另眼相睞……
時常把自己帶在身邊不說，更是屢屢救自己於危難之中！
自己受其隆恩之重，在整個黑虎寨也數得上號。
可說是寵喜……
到現在，王大明卻也只傳了自己一門粗淺的《黑虎刀法》。
江漁微微垂頭，心中有些謔然，嘴角也勾起了一絲自嘲。
——想自己萍草之身，比起別人來……也不過是多了一條“瘸腿”罷了。
“所謂‘飽食童子伺神明’，也或許……”
“這黑虎刀王大明……”
江漁正自謔之時，卻見半空之中的顧大勇，聲音陡然激昂起來！
其聲如霹靂，有如洪鐘大呂鑿穿了江漁漫緩的魂魄，將鹹溼的海風竟都壓的一滯！
江漁雙耳如聞炸雷！
“日月之行！若初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裡！”
天色已晚，星辰乍現，點點的星輝透射到了海面上，照出了點點磷光。
尤其是在黑夜之時，海面已經趨近黑暗，海幕如天，上面對映的點點光輝就如同另外一個“天空”！
丞相大人的《觀滄海》有吞吐宇宙之志，建安風骨中的字字珠璣與那可囊括蒼宇的無窮胸襟，使漁村小子江漁渾身上下一陣恍惚。
日月在海……
星辰在海……
大海……無量！
可江漁正打量著無盡大海之時，心中卻不由的浮現起了那個通天徹地的赤色身影。
——黑虎寨主王大明，似乎正臥坐在東海之中。
“唰——！”
一道白影閃過，心中尤有幾分激盪的顧大勇，已經掠到了江漁身前。
他指著遠處的星海，目光灼灼，隨後按照王大明事先的吩咐，沉聲說道，
“江小子，寨主臨行之前託我告訴你……”
“凡海浪高，高不過百丈碧水！”
“星宇蒼穹，其中是無盡無窮！”
顧大勇深吸一口氣，一張馬臉肅穆端然，隨即將右手的拳頭高高舉起，
“我們黑虎寨的征途——！”
“——是那星辰大海！！！”
話音落下，顧大勇如釋重負的長吐了一口氣，然後心中的自得之意怎麼也壓不下去，馬臉上一張大嘴也悄然咧開。
作為大浪山的沙匪，顧大勇生來粗魯。
莫說什麼詩歌文章，就算是三兩筆畫的字，顧大勇之前也是不認得幾個的。
不過在書院那群儒雅大妖的調校之下，如今的顧大勇肚子裡總算也裝了幾滴墨水，所以愈發能感覺到王大明這首短詩的不凡之處！
伐天踏星！！！
這是怎樣的一種氣魄！
顧大勇越發覺得心中豪意激盪，恨不能現在就回到王大明的身邊去征伐拼殺！
可他一抬頭，卻瞧見這個跛腳的江小子一直以來殭屍一般木訥的面孔，竟陡然開始發生了變化……
表情變得生動……
目光變得有神……
江漁似乎“活”了過來！！！
一直將王大明的話奉為圭臬的顧大勇，自然知道王大明這次看上去莫名其妙的安排，自然是有所深意。
可王大明作出這般有“吞吐天地之機”的篇章文字，單單就為了“喚醒”一個生在漁村的跛腳少年。
似乎也並不符合邏輯。
他們，似乎並不搭對。
“二當家……”
“寨主臨行前，可還交代了其他的話？”
江漁的聲音也帶上了幾分靈動，滿懷期盼的看向了顧大勇，心中都是忐忑，以至於唇瓣都在不停顫動。
如此篇章文字！
如此通天志向！
以及王大明的所行種種，無一不證明這位“黑虎刀”乃是一個人間無雙的豪傑！
至於這位堂堂的黑虎寨主，為何會如此費勁心思的提攜自己……
此時江漁心中，已經隱隱有了幾分不敢相信的猜測。
作為大浪山上身份特殊之人，江漁自然也聽過無數山上的逸事……
軍師白隼，王大明長子彼時在大浪山上認父，吟得那首“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
神兵堂主，王大明次子李歸雲，月下歸附之時，曾傳出“天上白玉京……結髮受長生”……
無一不是曠世文章！
就連王大明三子孫勝大妖，也曾在東極海上被王大明親自摘去了心中桎梏……
此時江漁就算再不敢相信，可事實已經有些呼之欲出！
這位自己曾經誤以為的“江湖歹人”，曾經屢次將自己護在身後的無雙寨主，其眼神中的“複雜”……
——分明就是對晚輩的慈愛！
只是江漁一直沒敢奢望過，出身鄉里，跛腳殘軀的自己，能和那位建起如此深厚的關係……
見顧大勇沉默不語，江漁的心又重重跌落到了谷底。
果然那海納宇宙的，乃是好文章……
可是自己，終究不過是將中的魚蝦……
就在這時，顧大勇狠狠一拍後腦勺，慌忙從懷中掏出一張書帛，向江漁遞了過去。
“瞧我這記性……”
“寨主說了，這封信，也一併交於你！”
江漁顫抖著接過書帛，向來穩重的少年也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慌忙將其開啟。
一列潦草的文字在上，江漁似乎又看到了那個豪狂不羈的男人伏案輕撩！
“見過了繁華虛妄，別過了紅塵種種……”
“便回山修道吧……”
“吾兒江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