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鐘擺
屋子裡,帷幔的另一邊有一張小床,方便有人值夜照料安金藏。
不過,前幾天這張床都是空著的。
因為安金藏實在不習慣有個“古人”和自己睡在一個房間裡。
畢竟,他心裡有個坎兒過不去——這些他見到的人,在他的時代,早已經死翹翹了。和他們睡一個屋子,就好像和死人待在墓穴裡似的。
但是今天,鍾離英倩要留在這裡,安金藏卻沒有拒絕。
很顯然,那個黑影的事情,完全嚇到了鍾離英倩。
對於留宿這件事,鍾離英倩倒是沒怎麼扭捏,安頓好了安金藏就大大方方往小床上睡去了。
男女授受不親這種後來被後世的程朱理學“發揚光大”的所謂禮教還沒有出現。
反倒是安金藏骨子裡多少有些介意了。
鍾離英倩在睡下前吹熄了屋子裡最後一盞油燈。
黑夜無聲地裹挾著這大明宮不起眼的角落。
但是,安金藏卻睡不著。
他養病的這個屋子,似乎是太醫署為了照料重病的人特意準備的。
各個設施都有那麼點唐朝的ICU的意思。
安金藏想,自己肯定不是這裡第一個患者。
隱約記得,把武則天惹不高興丟到酷吏那裡受折磨,後來又被撈出來需要治療的人有好些。
落在來俊臣這樣的人手裡,情況肯定不比自己好多少。
他的目光始終不能從剛才黑影飛過的那個窗戶移開,彷彿直覺讓他在等待著什麼。
在這個聽不到鐘擺,看不了手機時間的地方。
一切都變得那麼不確定。
時間彷彿不再是均勻的似的,忽長忽短。
不時,還能聽到幔帳的另一邊鍾離英倩翻身的聲音,輕微的,卻莫名地撩撥他的心。
在這裡,沒有了機關繁瑣的事務,沒有了網路上分散注意力的與己無關的新聞傳聞。反而讓他對身邊的一切,敏感起來。
沒道理啊,金藏覺得不可思議,難道身體變成了二十歲,心智也跟著回去了麼?竟然對一個小丫頭有心動的感覺。
但是在這萬籟俱靜的夜裡,沒有什麼魔障可以欺騙他。
正在胡思亂想著,那一成不變的窗外光影,忽然晃動了一下。
是那個黑影!
金藏一瞬間集中了自己全部的精神,用最大的可能看清那影子的輪廓。
鐘擺!
很奇怪,這是金藏的腦海裡第一個跳出來的詞語,那影子的髮髻和衣裙,確定是個女的沒錯。
金藏很希望自己手邊有一本唐史,看看李隆基的媽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過,他不知道的是,就算他有新唐書、舊唐書、資治通鑑等等,他也不會得到答案。
因為在史書裡,關於劉妃和竇德妃的記錄,都在女皇召見她們入宮那一天之後,戛然而止。
從她們入宮那一刻起,她們的身體、她們的名字、她們在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徹底不存在了。只留下了“瘞於宮中,莫知所在”這幾個字。
一切,在那個黑影第二次消失在金藏的眼前之後,成了待解的問號。
金藏一夜未眠,直到外面的天色漸漸有些亮起,才迷迷糊糊,打了個盹兒。
醒來的時候,鍾離英倩已經不見了。
金藏的目光落在了被鍾離英倩隨意放在床榻邊的那一盒靈膏上。
“靈膏……”他喃喃著,這是來俊臣給他的。
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隨意贈送的禮物。
來俊臣的意圖,他猜不透,樂觀地想,真的和來俊臣自己說的一樣,是因為女皇看重自己而來巴結的。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金藏從床上坐起來,小心翼翼地開啟了那盒靈膏,烏黑的膏體,看不出是什麼東西做的。
這膏藥,他不能用。
金藏盯著靈膏,默默地思量著。
但是,來俊臣,肯定會再來。
熄滅的油燈邊,擱著一根用來挑燈芯的燈剔。金藏隨手拿了起來,從盒子裡,挑了一塊膏藥下來,戳進了邊上的花盆裡。
就是那個好幾次,他想要偷偷把鍾離英倩遞給他的藥倒進去的那個花盆。
他仔細戳了幾下,直到確認沒人看得出來他把膏藥混進去了為止。
他才弄完,有個人進來了。
進來的人,不是鍾離英倩。
金藏知道自己猜得沒錯,只不過沒有料到來得這麼勤。
那個瘦削的身影出現在了帷幔後面——來俊臣又來了。
“老弟,今日恢復得怎麼樣啊?”人沒出現,話已經說了。
帶著讓人產生錯覺的和善。
不過接下來的動作,立刻打破了金藏這種短暫的錯覺。來俊臣看似隨意地走到了金藏的床邊,拿起了那一盒昨天他自己送給金藏的靈膏,自然地開啟了看了下:“老弟,靈膏的效果如何?”
“昨晚就試過了,好用得很,多謝來大人了。”安金藏回答著,看著來俊臣又把靈膏蓋好了放了回去。
“哎,叫大人多見外,若是老弟不嫌棄,你我以兄弟相稱如何?”來俊臣一臉期待地看著安金藏。
但是,安金藏卻腦袋“嗡”地一下,這是要拜把子的意思?頓時心裡千萬個吐槽:你自己自我感覺良好,但是我知道你遺臭萬年啊,現在還讓我和你稱兄道弟,這是要拉著我一起“臭”的意思?
怎麼辦?身後名固然是虛的,但是看看這傢伙的年紀,距離倒臺也不遠了,自己這會兒莫名成了同黨,豈不是找死?
不答應呢,很可能明天就死了。
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時候,鍾離英倩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他們身後,不失時機地打斷了這尷尬的場面:“喝藥了。”
也不給來俊臣請安,鍾離英倩直接把藥端到了安金藏的面前。
金藏看著碗裡還冒著白汽的深棕色湯藥,從來沒有像現在這個時候那麼想要喝它。
二話不說,他端起了碗,慢條斯理地喝著。
順便岔開了話題,像模像樣地問著鍾離英倩:“你看我恢復得不錯,什麼時候可以回樂坊去了?”
在現在這種時刻,回去做個小樂工,是最好的選擇了。
不過,還沒等鍾離英倩回答,來俊臣笑著插話了……
“老弟,我和你說過,大好的前程擺在老弟面前呢,你就別惦記樂坊那點兒活了。只不過……”來俊臣話說了一半,然後換了副面孔對著邊上“礙事”的鐘離英倩命令著,“你先出去。”
鍾離英倩不放心地看著安金藏。
金藏知道,此刻,鍾離英倩解不了他的圍,而且,他自己也希望能聽到來俊臣那“只不過”三個字之後的內容。
從來,這轉折之後的話,才是重點。
於是他柔聲對還猶豫著不肯離開的鐘離英倩說:“沒關係,你先出去吧,我和來大人單獨聊兩句。”
來俊臣一直看著徐徐退出去的鐘離英倩,直到離開屋子合上了門,才轉過來繼續對著安金藏。
金藏知道,他昨天的想法沒錯,所謂的贈送靈膏,只是個試探。
今天來,來俊臣以為自己已經用了靈膏,所以,要開始說重頭的事情了。
邪門兒得很,和上次一樣,外面的晴天,似乎黯淡了一些,太陽又被雲遮住了。
金藏莫名地注意著這些細節。
和昨夜一樣,被那些現代資訊媒介麻痺的感官,在這裡,都出奇地敏感起來。
額,不需要這麼氣氛渲染到位吧?他心裡嘀咕著。
一邊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來俊臣身上,聽他到底要說什麼。
來俊臣做了個手勢,示意金藏湊過去聽。
金藏配合地微微往前躬了躬身,肚子上的傷口隱隱作痛。
這種疼痛,反倒讓他清醒。
來俊臣刻意沉聲著說了三個字:“一張伯。”
但是,金藏卻聽不懂:“嗯?張伯?是誰?”
來俊臣似乎很意外,原本湊近了的人,忽然往後退了小半步。
儘管只有小半步,但是,對於金藏來說,卻不由得心驚了一下。
來俊臣那種帶著預設的打量的眼神,再次出現了:“我以誠心待你,你可不要拿我開玩笑。”
“不好意思,你可以問我的醫生,這次受傷之後,神志有些受損,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真不是在逗你玩兒的。”金藏解釋著,用他儘量誠懇的語氣。懂得如何表現得誠懇,這大概是金藏混跡機關這些年鳳毛麟角的幾點收穫之一。
他看著來俊臣帶著審視的目光,卻暗自期盼這傢伙真的如傳說中那般雞賊。他越是能看清一個人是否說謊,越是能相信他。
金藏恨不得這時候有臺測謊儀,他肯定能妥妥過關。
因為,他確實什麼都不知道。
上一次,是武則天問他,用剖心這種方式證明清白,是誰教他的。
兩個人之間這短暫的沉默,對於金藏來說,事關生死。
為了緩解緊張的情緒,他又將注意力轉移到了窗外的天色上,日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從雲層裡又出來了,院子裡亮堂了一些。
而來俊臣鬆弛下來的臉上的肌肉,說明,他的觀察已經有了答案:“哈哈,老弟果然有意思。有人被子上缺了一塊,來瞎問問,沒事。”說完,拍了拍安金藏的肩膀,又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他沒有料到,自己記憶的空白,竟然已經第二次成了他救命的法寶。
“一張伯?”看著來俊臣離開的方向,安金藏不明所以,又惴惴不安,他必須弄清楚這三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還記得看到他反應的來俊臣臉上那意外的神情。
像來俊臣這樣聰明的人,來找他前,必然已經預計過所有的可能。
安金藏換位思考了一下,來俊臣說出那三個字的時候,自己的反應無非兩種——知或者不知。
顯然,安金藏不知道。
那麼,來俊臣在意外什麼東西?
……
距離御史臺不遠的地方,隔著幾戶已經沒有住人的破屋,一個老頭兒裹著一件滿是補丁的破夾襖蹲在一個大坑的邊上。
這大坑,原本是個池塘,有人造房子截斷了從渭河過來的水流,水漸漸枯竭,成了個土坑。
就在幾年前,這裡還是個熱鬧的地方。
然而,從幾年前開始,土坑裡開始出現體無完膚的屍體。
很快,人們開始知道,這些屍體都是從御史臺裡運出來的。
四周的人很快都搬走了。
這裡成了神都這座繁華的城市裡,唯一人跡罕至的地方。
屍體越來越多,往往三五天就能把土坑的底部填滿了。
這個老頭兒,就是被御史臺叫來看著這個地方的。
屍體鋪滿一層,就往上蓋一層浮土,等待著新的受害者。
老頭兒蜷縮著,夾襖裡都是些碎布頭兒,看起來不薄,但禦寒的效果一般。
棉花,在這時候,還是西域偶爾進貢的稀罕東西,在中原,還不流行。
好在儘管下了大雪,今年的冬天,卻並不算太冷。
最近沒什麼活兒,如果不是為了大中午曬會兒太陽,老頭兒就坐在沒有人住的破屋子裡,燃些枯柴,燒一壺酒,等著日頭落了山,這一天就算結束了。
幾縷稀疏的白髮從他的舊藩帽裡露出來,在日頭下根根分明。
一陣風吹過,捲起地上的塵土。
老頭兒乾咳了兩聲,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朝著其中一間破屋走去。
幾乎要掉落的木門被風吹得嘎嘎作響。
“那人沒死。”門後,一個聲音傳來,如果不仔細聽,彷彿只是這風過之中諸多聲響的一部分。
“被丟在這裡的人,好些是沒死透的,就這麼丟在死人堆裡慢慢地死。”老頭兒脫下鞋子在一個掉落的橫樑上拍了拍鞋底的灰,力氣不小,“如果都有那人那麼運氣,說不定能多活幾個。結果,唯一等著他死的那個人,卻死不了。”
“是,皇上的心性太難揣摩了,這次竟然要全力就那人。莫非她知道了什麼?”
“她若知道了,此刻的御史臺還能這麼風平浪靜麼?看來還是長者猜得到皇上的心意,總算並不是全向著武家。只是不知道,那東西,是不是還在那人手裡?”
“我輾轉得知,那人醒過來這幾日,來俊臣已經接連造訪了兩次了。恐怕是起疑了。只是如今那裡都是來俊臣的耳目,要接近那人,比在御史臺更難了!”
老頭兒穿回了破鞋:“是啊,宮中的死人,也丟不到我這裡。”
在太醫署裡,安金藏呆坐在床上思量著來俊臣的話,忽然覺得鼻子一癢,猛打了個噴嚏。
他揉了揉鼻子,納悶著:“怎麼?在這裡,難道還有人惦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