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犯眾怒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枯瘦清癯的老和尚，頭皮鋥亮，身上的僧袍倒是嶄新的，但怎麼看也脫不了一股窮酸氣。
先前被他諷刺的茶點掌櫃按捺不住了：“今天來茶會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知道這位大師在哪座寶剎修行？”
輕雲似乎完全聽不出話中的辛辣，悠然道：“好說，老衲輕雲，自齊雲寺來。”
“齊雲寺是哪裡的廟？”人群一下子鬨笑起來，“我們長安人只認得大慈恩寺，大興善寺，相國寺，青龍寺，牛頭寺……可沒聽過什麼齊雲寺。”
輕雲微微一笑：“齊雲寺在興平縣的齊雲山上。”
“興平縣？那豈不是鄉野之地，果然是野廟！”茶點掌櫃撇撇嘴。
在土生土長的長安人看來，長安之外都是鄉下，就算興平縣地處京郊，離長安不過百十里地，一樣是鄉下。
有個看上去德高望重的老者，也面露不滿之色，問道：“既然來到金秋茶會，自然和茶有淵源，不知大師是做什麼生意的？”
輕雲搖搖頭：“不做生意，就是來看看，玩玩。”
輕雲這話一出，人群裡的笑聲更響了。茶點掌櫃抱著胳膊冷笑：“這裡是玩的地方嗎？鄉野和尚怕是連龍鳳團茶都沒見過吧？”
輕雲慢悠悠地從懷裡掏出個磨得發亮的銅茶則，往茶案上一放：“老衲雖不懂什麼龍鳳團茶，卻認得茶的根骨。”
任嘉恆身邊的茶博士剛泡好一壺明前龍井，輕雲掃了一眼便搖頭：“這茶看著芽頭飽滿，實則是用去年的老葉裹著新芽炒的。你們看葉底，邊緣發黑的是老葉，嫩黃的才是新抽的，混在一起鬨騙外行人罷了。”
那茶博士臉一紅，剛要反駁，輕雲已伸手捻起一片茶葉，對著日光照了照：“真正的明前龍井，葉脈裡能看到細細的白毫，像星星似的。你這茶，白毫懸浮，指尖一捻就掉，莫不是灑了細細的麵粉？”說著把茶葉往茶巾上一蹭，果然留下道白痕。
人群頓時靜了靜。那德高望重的老者皺眉道：“除了明前龍井，大師可還認得別的茶？”
輕雲隨意掃了一眼，抓起不遠處寫著“清茶苑”的茶，從中挑出根褐色的茶梗，“這‘蜀州雀舌’的茶青，裡面有‘火梗’，是去年遭了旱災，茶樹根莖烤焦了才長出這樣的梗。我看這卻敢標‘雨前嫩芽’的價。”
清茶苑的掌櫃臉色驟變：“你胡說！”
“是不是胡說，泡來便知。”輕雲讓棲霞取來兩隻空盞，分別取了嘉木堂和清茶苑的雀舌，用相同溫度的水沖泡。片刻後，嘉木堂的茶湯清碧，清茶苑的茶湯卻泛著黃褐，杯底還沉著細小的焦渣。
“看到沒？”輕雲指著兩杯茶，“焦渣是火梗煮出來的，老衲在齊雲山見多了——遭旱災的茶樹，炒出來的茶總有這股煙火氣。”
清茶苑的掌櫃說不出話了。先前嘲諷他的茶點掌櫃忍不住插嘴：“那你倒說說，我這茶點配的是什麼茶？”他指著碟子裡的茶膏，“這可是西域來的珍品。”
輕雲捏起一小塊茶膏，放在鼻尖嗅了嗅，笑出聲：“這哪是西域茶膏？是用茯茶末混著羊油熬的，聞著香，泡在水裡會分層。真正的西域茶膏，融在水裡像蜜一樣勻。”
他讓人取來溫水，把茶膏丟進去，果然見油脂浮在水面，引得眾人一陣驚呼。
“當年老衲在河西走廊，跟著回紇人學過熬茶膏。”輕雲慢悠悠道，“他們和著馬奶熬的茶膏，能當乾糧啃，比你這摻羊油的實在多了。”
那德高望重的老者越聽越心驚，指著案上一摞茶罐：“那這些呢？標註的都是各地名茶，大師能辨出幾分？”
輕雲不用上手，隔著罐子便娓娓道來：“這罐是建州的北苑茶，卻混了潭州的石廩茶，兩茶相鄰，滋味相近，不細看難辨；那罐‘蒙頂石花’是真的，但存放時挨著香料，茶氣裡帶了檀香味，可惜了；最上頭那罐，看著是霍山黃芽，實則是用黃山毛峰炒黃冒充的，黃芽的芽尖帶點金毫，毛峰沒有……”
他每說一句，眾人的臉便白一分。待說到最後一罐，輕雲突然停住，指著老者笑道：“尊駕手中藏的才是好茶——是去年的‘日鑄雪芽’，用松針燻過，藏在樟木箱裡，對吧？”
老者驚訝地睜大眼，下意識握緊了手。這是他的鎮店之寶，打算鬥茶到最後一場才拿出來的。稍頃，他一拱手：“大師慧眼。在下姓崔，是崔氏茶鋪的掌櫃。”
任嘉恆立刻在一旁低聲介紹：“崔氏茶鋪在長安歷史悠久，是清河崔氏的產業，現在跟著崔家小娘子陪嫁到了竇太尉家。崔掌櫃在這一行幹了近四十年，經驗老道，連我父親都多有不如。”
棲霞眼睛轉了幾轉，這嫁到竇太尉家的崔娘子，豈不就是崔雲璃？原來竟是崔雲璃的陪嫁鋪子。
看著眾人都換了一種眼神看著師父，而師父在人群中氣定神閒的模樣，棲霞不得不承認，陪伴師父這麼多年，這一面她也沒有見過。老和尚這識茶辨茶的本事，在她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了，怕是他年輕時走南闖北，早就把天下名茶刻進了骨子裡。
這邊任嘉恆面有得色，識茶一道，他或許不是長安最強的，但論識人，卻沒幾個人能出其右。所以初見棲霞，他就直覺她日後會是嘉木堂的威脅；而這個不起眼的老和尚，能夠教會她煎茶的特殊手法，就一定不會是普通的和尚。他在心裡盤算著，怎麼拉攏這個老和尚，從他身上學上幾招。
眾人各有心思，輕雲卻像沒事人似的，朝崔掌櫃點點頭，又抓起塊茶餅，邊吃邊嘟囔：“這一塊還是糙，這長安沒有像樣的茶，連茶點都不行。”
陽光下，他新換的僧袍雖嶄新，卻掩不住那股藏在茶渣裡的江湖氣，反倒讓滿場的茶香多了幾分踏實的煙火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