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分月錢
輕雲和尚搖搖頭，滿臉“朽木不可雕也”的惋惜。
一回頭，他發現那個杏眼桃腮的小姑娘正頗有興味地盯著他看，另一個年齡相仿的小姑娘則規規矩矩叉手站在她身後。
輕雲不禁莞爾：“這麼個平平無奇的茶肆裡，藏著一個小尼姑，一個大和尚，還有一對貴女主僕，有趣，有趣！”
仇靈雨挑了挑眉毛：“大師如何看出來的？”
這半年，她可是下了功夫學著做一個平民女子，穿衣打扮、舉手投足處處留意。
輕雲微微一笑，這一笑，倒終於讓仇靈雨看出了些高僧的味道。
輕雲和尚伸出枯瘦的手指，先指向仇靈雨鬢角那支不起眼的木簪：“這支桃木簪子瞧著尋常，可簪頭雕的纏枝蓮紋，用的是江南特有的三彎九轉雕法，非官匠雕不出這等細膩。小娘子怕是把金步搖換成木簪時，特意囑咐匠人保留了原紋樣吧？”
仇靈雨下意識摸向鬢角，這木簪確實是她用舊金簪熔鑄的錢請人打的，恐怕連小凡都不記得原物模樣。
老和尚又轉向小凡，目光落在她袖口磨破的暗紋上：“這丫頭衣料雖然尋常，袖口繡的茶蘼花，用的卻是退暈繡，尋常人家哪懂得這種技法？只有皇親國戚、高門大戶才行。”
小凡不知所措地把雙手猛地背到了背後。
輕雲和尚捋著滿是破洞的僧袍袖子，指著茶案上的白瓷茶盞：“小娘子方才倒茶時，食指在碗沿虛點三下——這是長安貴女的規矩，尋常茶客只會端碗便飲。還有你看這茶沫，”他用指甲指了指茶湯，“姑娘把浮沫點成蓮花狀，這可是當年太平公主在曲江宴上的癖好。”
仇靈雨的手微微發顫，這些小動作她早已刻意改掉，不知怎會還留有痕跡，並且被這窮和尚看得一清二楚。
“沒想到大師見過不少世面。”仇靈雨的口氣不乏揶揄，同時也是試探。
輕雲和尚雲淡風輕地從懷裡掏出半塊發黴的餅子，掰了一角塞進嘴裡，“人啊，歲數活得久了，就見得多了。別看老衲又老又窮，年輕時也曾行走四方，誰還沒有幾個一心向佛的貴婦人做施主呢。”
眼看越說越不像，棲霞捧著煎好的茶過來，悄悄瞪了輕雲一眼。卻見老和尚衝她擠擠眼睛，悄悄把掉在地上的餅渣撿起來，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再放進嘴裡。
仇靈雨卻呆呆地看著輕雲，好像入了定。
輕雲和尚細緻入微的觀察力，引起了她極大的興趣。她想起，和棲霞初次見面時，棲霞也能一口道出她的來歷，甚至連她想要逃婚都能看出來。原來棲霞的一身本事，都是從這個不起眼的老和尚身上得來的。自己若能從老和尚這裡學到一招半式，將來豈不受益無窮？
想到這裡，仇靈雨眼中閃過一絲亮光。她望著輕雲和尚，嘴角揚起一抹恰到好處的笑意：“還未見過大師，我是隱香閣的……呃……賬房，大師遠來是客，我們早就給您準備好了廂房，您安心住下，需要什麼就找小凡，要是缺錢使，只管找我支取。”
輕雲和尚初時表情淡淡，待聽到最後一句，眼裡也像油燈一樣，瞬間點亮了。他坐直身子，先前無精打采的模樣一掃而空：“此話當真？”
“絕不虛言。”仇靈雨肅容道，小凡在她身後也忙不迭地點頭。
輕雲和尚哈哈大笑，接過棲霞手中的茶盞，優雅地啜了一口。他的姿態落在仇靈雨眼裡，心中又是一震。
飲過茶，輕雲懶懶地起身，對仇靈雨道：“小娘子生於錦繡堆，零落市井裡，既與小娘子有緣，便送你一句話：破船裡掌舵，泥沼裡開花，雖有驚濤，終能靠岸。”
說完便施施然往住處走去，留下仇靈雨怔在原地。
話說輕雲剛走到天井，見一身形頎長的年輕人緩緩踱入隱香閣，那副閒庭信步的樣子，顯見對這裡十分熟悉。
果不其然，他那愛徒一見這年輕人便迎了上去，三言兩語打過招呼，棲霞笑著轉過身來介紹：“師父，這位是西市署的李市令，隱香閣一向承蒙他關照。”
輕雲搭眼一瞧，年輕人眉目英挺，肩寬腿長，好相貌，好氣度！
李重瀾雖是官身卻不敢託大，向輕雲正經行了個晚輩禮。禮畢，立刻熟稔地對棲霞道：“我昨天回家練了幾張大字，你幫我看看。今天我們學什麼？”
二人有說有笑地向茶廳走去，輕雲看著二人的背影，眼睛不禁眯了眯：“空氣中好像有一股甜膩膩的味道啊。”
輕雲和尚在隱香閣住下的頭三日，便讓整個茶肆都變了樣。他先是把後院堆著的廢茶渣分門別類，粗的和著黃泥砌成茶灶，細的摻上糯米漿用來糊窗紙，連棲霞打算扔掉的碎茶梗，都被他串成簾子掛在簷下，風一吹嘩啦啦響，倒有幾分禪意。
“徒兒你看，”他舉著茶梗簾子給棲霞看，“這簾子擋蒼蠅比紗帳管用，還不用花錢買！”
輕雲這些變廢為寶的學問，讓大方都忍不住咋舌。他也是過過苦日子的，精打細算什麼的半點不甘人後，饒是他，在輕雲的摳搜面前也甘拜下風。但他不敢在輕雲面前流露出半分，一來，輕雲是頂頭上司的親長，得罪不得。二來，他害怕輕雲看見他似笑非笑的樣子，他還記得輕雲說過，他有慧根，是個學佛法的好材料。
開什麼玩笑，誰不知道他大方是個市井潑皮，慣會坑蒙拐騙。學佛？佛祖能氣得再升一回天。
這天早上，天色微亮，輕雲便開始做早課，木魚的敲擊聲、誦經聲隱隱縈繞著小院，給隱香閣籠罩上一層莊重意味。
受師父影響，棲霞雖不做早課，但也盤腿坐在床上吸納吐息，令自己心靈澄明。
仇靈雨主僕住在二樓另一側，距離廂房較遠，輕雲擾不著她們。大方就不同了，他的柴房正對著輕雲的房間，誦經又是他的噩夢，一大早他就感覺自己頭疼欲裂。
終於忍不住了，大方怒氣衝衝，顧不得穿好衣服就衝進院子，對著輕雲的方向大聲嚷道：“大師莫唸了，您要是能取消早晚課，我大方願意分一半月錢給你！”
話音剛落，大方就後悔了，恨不能扇自己一個耳光。只見輕雲那顆光溜溜的腦袋從茶梗簾子後探出來，笑眯眯地看著他，斬釘截鐵道：“成交！”
兩顆一般光溜溜的腦袋正大眼瞪小眼，隱香閣的大門被叩響了。
大方心情煩躁，沒好氣地喊了一聲：“還沒到營業的時間，趕著投胎呢！”
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拉開大門，只一眼，就像被人扼住喉嚨一樣，沒了聲音。
一個穿著月白襦裙的美嬌娘站在門口，身後跟著個侍女。美人髮髻斜插碧玉簪，一張嬌顏宛如牡丹盛開，光芒四射。
“仇家娘子可是在此？崔家七娘來訪。”崔雲璃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