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女飛賊
話不投機半句多,這次與傅父促膝長談,又是不歡而散。
回到隱香閣,仇靈雨聽罷棲霞的轉述,手指戳了一下她眉心:“傅家主對你明明都放軟了態度,你就不能順著說幾句好聽的?你這一通劈里啪啦,自己是痛快了,傅家主受了氣,焉知他回頭不會撒在小郎頭上?”
棲霞也暗自後悔。她自小在齊雲山野慣了,生活雖然清苦,但師父和眾位師兄都寵著她、讓著她,她從未受過委屈,養成了有什麼說什麼的性子。對傅父,她心中早就積攢了大量不滿,只是因著身份教養,還有在長安尚未站穩腳跟的現實考慮,將這些不滿死死摁在心頭。而今晚,氣氛、時機都正好,她便一股腦兒把心裡話都倒了出來。
“吐槽一時爽,說完悔斷腸。”仇靈雨嘆口氣,一副心有慼慼的樣子。作為家中千嬌百寵的貴女,她又何嘗讓自己憋屈過?
“也罷,既然我們都是不受委屈的性子,那便讓別人受委屈吧。”仇靈雨朝棲霞擠擠眼睛,二人相視一笑。
在一旁抹桌子的大方,瞥見二人的表情,急忙拿起抹布跑開,心道,這兩個女魔頭只要這樣一笑,肯定又在醞釀整蠱人的法子了,我還是走遠一點,以免遭受池魚之殃。
這次倒是大方小人之心了,棲霞並沒有去整蠱傅父,只是交代大方,多盯著點傅宅,有什麼動靜就來向她彙報。
大方很快就從傅家書坊打聽到,傅父為了採購一批孤本,第二天就離開長安去了洛陽。
棲霞鬆了一口氣,看來傅父並沒有朝小郎撒氣,既然他短期內不會回來,那麼……她眼睛一轉,計上心來。
於是,大方就發現,這段時間,東家兼掌櫃的時不時就跳牆去隔壁傅宅。
“嘖嘖,好歹是個東家,把自己整得像女飛賊,像話嗎?”大方在心中抱怨,但沒敢當面說,因為東家放話要給他漲月錢了。
是的,在隱香閣累死累活、鞠躬盡瘁了大半年,大方的月錢終於從三百文漲到四百文了。看在錢的份上,也得對東家畢恭畢敬、鞍前馬後啊!
隱香閣這陣子的經營勢頭確實不錯。
紅冰茶的配方已經敲定,棲霞和慕容九郎好好談了筆生意。棲霞意識到,紅冰茶將會是隱香閣的夏日支柱,絕不能輕易予人。於是她把此茶的海外行銷權給了慕容九郎,慕容九郎在海外每賣出去一杯紅冰茶,都要給棲霞一分利。至於怎麼賣,那便是慕容九郎的事了。
慕容九郎倒是極有信心。海外很多小國都仰慕大唐的強盛,自從大唐飲茶之風興起,這些小國也以飲茶為榮。以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將紅冰茶推薦給他們並不是難事。唯一的難點,在於製冰。夏日,冰的價格遠遠高於茶葉,何況是氣候炎熱的地方,紅冰茶一盞千金絲毫不誇張,除了宮廷權貴,恐怕無人消受得起。這也無妨,越是昂貴便越是難求,恐怕今後在這些國家,一盞紅冰茶就是身份的象徵。
除此之外,第一批庵茶瓶街坊們反響不錯,外出帶上一瓶茶漸漸成為西市風尚,棲霞帶著大方和小凡日夜趕製。
還有每天午間和李重瀾的教學……
一樁樁,一件件,都需要費心張羅,棲霞忙得像匹老驢,不待揚鞭自奮蹄。
一晃便是數十日。
這天,傅父風塵僕僕從外地歸來,一推開後院的門,便聞見一股奇異的香味。只見傅小郎跪在青石板上,面前擺著一口陶甕,甕口飄出的茶香竟混著陳年墨味。少年鼻尖沾著茶粉,正用竹勺將紫筍茶末與松煙墨按比例混合,陽光穿過他髮間的汗珠,在茶墨混合物上折射出一道虹彩。
“傅書禹,你在胡鬧什麼?”傅父怒吼一聲,一下子驚飛了屋簷上的雲雀。
“阿耶!”傅小郎捧著墨錠蹦起來,茶漬在青布衫上暈成大片汙漬,“這是我受盧小哥哥和咱家的《紫筍焙茶十絕》啟發,用顧渚紫筍茶末和徽州松煙做的'茶墨',寫出來的字自帶茶香呢!”
他抓起狼毫,飽蘸磨好的茶墨,在地上鋪開的宣紙上寫下“茶通天下”四字,墨色初時淺淡,其後竟隨著茶香揮發漸漸變深,宛如茶湯在宣紙上暈染。
傅父欲接過墨錠,手指剛觸碰到,突然像被燙到般縮回——墨錠側面的陰刻裡,赫然是他幼年時見過的貢茶院徽記。
就在這時,院牆外傳來喧譁聲。長隨跑過來彙報:“家主,西市署的李市令,還有隔壁隱香閣的盧小東家,帶著一大幫子人來家了!”
傅父心中頓時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指著傅小郎驚駭莫名:“逆子,你是不是給家裡闖下了大禍?”
說話間,人已經到了,傅父只能迎出來,傅小郎跟在他身後。
掀簾一看,只見李重瀾負手走在最前面,棲霞帶著幾個人,抬著塊匾額,一群西市百姓簇擁著他們。匾額後面,是幾匹駱駝馱著的茶箱,箱角露出的茶磚上都印著紫筍圖案。
傅父一時愣在當場。
“傅家郎君您瞧!”棲霞指著匾額,一行人頓時分列兩邊,露出匾額上“茶香墨韻”四個大字。
棲霞笑得眉眼彎彎:“您還不知道吧,您不在的時候,小郎做了件大事!他研製出一款紫筍茶墨,經西市署推廣,大受歡迎,連京兆府尹都讚不絕口,說是集茶香與墨香於一體,風雅至極!府尹聽說是個小學童發明的,親自題寫此匾,以資鼓勵!”
傅父簡直不敢置信:“你說的是真的?府尹知道我兒的姓名了?”
“何止知道。”李重瀾微笑著走上前來,“府尹得知小郎是童生試案首,馬上要下場考秀才,誇他心思玲瓏,既有讀書人的聰慧,又心懷民生,前途不可限量!”
“還有!”棲霞喜氣洋洋接著說:“小郎用的茶是顧渚紫筍,西市署特地聯絡了顧渚山貢茶院,那邊很是喜歡這款茶墨,願意把配方買下來,售賣時在墨錠上打上貢茶院的徽記!”
傅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想起叔祖父被拖出貢茶院時,腰間魚袋被泥水沾汙的樣子。想起傅府牌匾被砸時,飛濺的木屑劃破了母親的手背。而此刻,映襯著兒子用茶墨寫出的“茶通天下”四個字的,是他記憶中不可觸碰的貢茶院徽記。
“阿耶...…”傅小郎驚訝地看著父親通紅的眼眶。卻見父親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臉,抓起狼毫在“茶通天下”旁添了句“破浪乘風”。
毛筆落下的瞬間,宣紙上的“茶”字在陽光下折射出細小的晶斑,宛如顧渚山凝結著晨露的紫筍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