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梁錦兒要找北方的關係,隨信夾了兩萬大洋銀票,又送來幾件古董。看樣子是鐵了心要去哈市發展,這些東西已是綽綽有餘。陸嘉衍沉吟片刻,想到一個人,此刻恰在京中辦事。
於是,他立刻起筆寫了份邀請函,交給林管家差人跑一趟,打算明晚請這一位吃頓飯,聊一聊。
此人正是奉天督軍參謀長楊玉亭,乃張大帥的左膀右臂。此番來京城,找的也正是陸嘉衍。無他,就是為奉軍招賢納才。
此時奉天陸軍學校——即東北講武堂——其生源多取自京畿地區陸軍中學的畢業生。為保證奉軍戰力,張大帥是下了血本的,格外注重軍官培養,實是想把自家隊伍同山匪流寇徹底區分開來。
陸嘉衍與奉軍本有交集,身兼陸軍中學教員,又開辦軍事培訓學院,正是楊玉亭極力拉攏的物件。如今倒恰好派上用場。
邀請函一到楊玉亭手上,他便欣然接受。雙方約定了第二天晚上共進晚餐,地點就定在適宜居。克五的館子熟門熟路,定個雅緻包間,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次日下午四點半,陸嘉衍早早來到適宜居,差新僱的司機去接楊玉亭。自個兒已和克五安排停當。
“嗨,你就放心坐著吧,正經宮裡出來的廚子,一手魯菜做得挺地道。我這張嘴你還不放心?要是個生瓜蛋子我能請來嗎?坐坐坐,甭費心了!”克五聽陸嘉衍絮叨得耳朵生疼,連忙摁他回去坐好。
晚宴果然順利。陸嘉衍直陳來意,楊玉亭當即表示全力支援,只要梁錦兒一到哈市,立時安排警察局長親自接應打點。至於往後的事,自然得靠她自個兒去辦了。
陸嘉衍深知梁錦兒的手段,事情安排到這份上已是妥當。他從袖籠裡取出一個紅封,雙手奉上:“楊參謀長,此番多謝了,給足了陸某面子。這點小小心意,務請笑納。另有兩件古玩,稍後便差人送到府上。”
楊玉亭笑了笑,接過紅封:“這就夠了。古玩嘛,我不甚感興趣,陸少爺還是自個兒留著吧。早聞你在古玩行當裡是位人物,君子不奪人所好,甭客氣。往後合作的機會,多著呢。”
楊玉亭話鋒一轉,目光掃過陸嘉衍身後:“陸少爺身邊這位,瞧著是個練家子?不知功夫深淺如何?”
陸嘉衍微笑道:“功夫還算過得去,自然未必入得了參謀長法眼。您追隨大帥左右,什麼能人異士沒見過?”
“呵呵,實不相瞞,我此行另有所圖。”楊玉亭壓低些聲音,“聽聞京城有位八卦掌宗師,身手了得。但道聽途說,終難盡信。想勞煩陸少爺替我探探虛實。”
陸嘉衍心中頓時雪亮——他說的必是宮師傅!那可是位絕頂高手,日後確成了大帥的貼身保鏢,還救過張大帥性命。
“楊參謀長儘管放心。我另有一位保鏢,學的正是八卦掌。改日便讓他去探一探,虛實立現。”
“好!那我就靜候陸兄佳音了。”楊玉亭說罷,舉起了酒杯。酒桌之上,本就是拉近關係最快的法子。若再有正事相托,那交情升溫得更快。
不過陸嘉衍心裡明鏡似的:酒桌上的交情,終歸只在酒桌之上。事辦妥了,酒喝完了,日後不過點頭之交。若真想交心,還得是喝茶談事,慢慢聊出來的。酒是粘合之物,卻非萬能良藥。
此刻,適宜居里也正發生著一樁小事。老主顧傅三爺做東,請了一桌晉商吃飯。他指著滿桌菜餚道:“幾位,京城裡頭吃飯,好去處多了去了。前幾日咱們也嚐了不少。八大樓、八大居、八大春,咱們就去了三家。今兒這家小館子,別看不在其列,魯菜做得地道。各位嚐嚐,看我這話是真是假。”
幾位客人一聽,也來了興致,舉箸推杯,十分熱鬧。只是半個時辰後,到底有人說了實話:“傅三爺,這地方的菜可奇了怪了,味兒忽高忽低。有的極好,有的就十分平常了。不瞞您說,魯菜我也吃過不少,您再試試這兩道?”
傅三爺一聽,自個兒方才只顧著招呼客人,沒正經品過菜。莫非真有問題?他趕緊嚐了嚐,當即叫來了修二爺。
“修二爺,勞您駕,品品這兩道菜。”傅三爺取了雙新筷子遞給修二。瞧這架勢,修二心知必是菜出了岔子。他漱了漱口,細細嚐了兩口,眉頭一皺,立刻叫小二去請克五。
克五聞訊連忙跑來,夾起菜一嘗,眉頭緊鎖,隨即站起身來,對著眾人深深一躬:“對不住了各位爺!小的管教無方,手底下人偷工減料了。這白菜沒使菜心,火候煨得也短。這炒雞呢,燉的時辰不夠,沒入味。都是小的錯!”
克五略一思忖,道:“今兒這一桌,自然分文不收。稍後我叫車伕備車,保管將各位爺安安穩穩送回家。明兒個晌午,還是這兒,我重新擺一桌給各位爺賠罪。您幾位看……能饒了小的這一回嗎?”
傅三爺此時哪還有半分火氣?克五話說得客客氣氣,裡子面子都給足了。再要苛責,反倒顯得自個兒不近人情了。
“五爺太客氣了!咱也不是存心找茬賴賬的主兒。這麼著吧,就退掉這兩道菜,該花的銀子,咱們照付。”
克五連連擺手:“這可使不得!這不是打我臉嗎?要是做得不好還能收錢,後廚那幫小子哪能長記性?今兒您甭管了!傅三爺,您幾位吃好喝好,招呼一聲,車伕就在門口候著,一準兒把各位送回家。明兒晌午,務必賞光,給我個改過的機會!”
“講究!克五爺果然名不虛傳!真真是講究人,今兒咱們算開眼了。山高水長,日後但凡來京城,必定還來您這兒叨擾!”傅三爺請的幾位晉商紛紛開口讚道。
生意做到這份上,早已不是幾道菜的得失了。就沖剋五今日這份擔當和誠意,他們也樂意接著捧場。今日這事,轉眼就成了四九城裡的一段佳話,傳揚開去——誰都知道適宜居是家實誠做買賣、掌櫃的極講規矩。“
“二哥的事才過去一個多月,大哥陸嘉良又找上門來。這回還帶了不少土特產,倒讓陸嘉衍頗有些意外。
只是陸嘉衍心裡門兒清,家裡這份塑膠兄弟情,實在是薄得很。要不是他如今有了出息,這兩個哥哥,怕連正眼都懶得瞧自己一下。
所以,他也沒心情聽陸嘉良東拉西扯,直接道:“大哥,有事你就直說吧。等下我還有事。”
大哥臉上頓時一陣紅一陣白,半晌才囁嚅著開口:“嘉衍,你知道我在外地做官。如今龍口縣縣長空缺,那是一等一的肥差!哥哥我有心要拿到手裡。已經託了關係,只不過缺一件拿得出手的古玩。我想……”
陸嘉衍抬手打斷了他:“大哥說的是如今滿大街都知道的老徐秘書求的那件吧?他那哪是真要古玩,不過是嫌原先琉璃廠那件價錢太低,撈得不夠罷了。
陸嘉良臉色尷尬,搓著手。弟弟的說法話糙理不糙,眼下可不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誰先尋摸到合心意的物件,誰就能把這誘人的位子攥進手裡。
“帶了多少錢?”陸嘉衍自顧自燙著茶碗,眼皮都沒抬。
“一萬五!嘉衍,我知道你一定幫得上忙!”陸嘉良立刻從懷裡掏出銀票遞過去,動作快得像怕他反悔。
“呵,早有準備啊。”陸嘉衍接過銀票,發出一聲聽不出情緒的輕嘆,“這世道啊……怎麼好得了?賣官鬻爵都能在茶樓裡談論了。大哥你等著吧,我去取東西。”他起身往後院走去。
不一會兒,便託著一個錦盒走了回來,徑直遞給陸嘉良:“澄貝勒前些日子送來的。我正物色買主,如今看來,你倒正合適。三代的粉彩精品,賣一萬五左右沒問題。送過去也體面,市面上還沒見著。你只消把來歷一說,對方定能明白分量。”
只見大哥接過盒子,開啟略一打量,眉梢眼角藏不住的喜色幾乎要溢位來。他哪還聽得進陸嘉衍說什麼,急急起身一拱手:“嘉衍,我先走一步!這事兒,可萬萬不能讓人搶了先!”
陸嘉衍看著大哥匆匆離去的背影,不禁搖頭。來時是兄弟,走時是路人,連句謝謝都沒有。這位大哥,倒把這份淡薄的兄弟情演繹得淋漓盡致。
不過他也懶得多想,轉身便將銀票遞給林管家:“這些入庫吧,取一萬三千大洋,給澄貝勒送到府上。就說東西已經替他出手了。”
林管家躬身接過銀票,毫不耽擱。他先將銀票點驗入庫,在賬本上落了筆,這才取出相應數額的銀票交給得力的小廝大壯,仔細叮囑:“立刻跑一趟澄貝勒府,交割清楚。”
左不過半個時辰,那一萬三千大洋的銀票便穩穩遞到了澄貝勒手中。澄貝勒捏著票子,近半個月來臉上的愁雲慘霧一掃而空,登時精神起來,揚聲喚來管家:
“快!去兌兩千現大洋來!其中五百塊,立刻送到東興樓,就說把前賬清了!再拿五百,送去泰豐樓,順道把醬菜鋪子和茶莊的賬也結了!手腳麻利些!”他一邊吩咐,一邊已急著去翻找體面衣裳,“趕緊的,爺要出門!”
管家領命飛奔而去。澄貝勒這才慢條斯理地對著鏡子挑揀起來,待他一身光鮮的穿戴齊整,管家也恰好氣喘吁吁地趕了回來,手裡捧著個沉甸甸的錢袋。
“貝勒爺,路面上的要緊賬目全清了!還餘下一百多塊大洋,您收著。”
澄貝勒伸手從袋裡捻出二十塊銀元,揣進自己兜裡:“這點零頭,今晚應個景兒。餘下的,管家你收好了。”
他揚了揚下巴,喚道:“四喜!走著!”便帶著貼身親隨,抖擻精神出門尋樂子去了。
如今四九城裡頭的茶館,頂屬老裕泰和玉茗樓最有名頭。澄貝勒府離玉茗樓不遠。這玉茗樓地方敞亮,茶客雲集,臺上還常有京韻大鼓助興,算是個不俗的雅處。
與老裕泰裡三教九流談生意、講鑽營的市儈氣不同,玉茗樓只規規矩矩做老旗人的買賣。雖說新開張沒幾年,卻因這份“規矩”,深得遺老遺少們的心,倒成了八旗子弟們最認的體面去處。
才不過半月沒來,這玉茗樓裡似乎也沾惹上了幾分世俗濁氣。澄貝勒一腳剛踏進門,就瞧見白連旗正湊在鎮國公家二少爺跟前,低聲嘀咕著什麼。
“陳師長那邊說了,旁的不要,就相中您府上那一進的宅子。您放心,絕不讓您吃虧,按一百五十一間算價,一進攏共十四間屋,整好兩千一百大洋!您看這價碼合適不?”白連旗搓著手,一臉熱切。
鎮國公老爺子年事已高,眼瞅著沒多少日子了。誰能料到,老爺子人還沒走,兒子就急吼吼地琢磨著變賣祖宅。真怕老爺子知道了,一口氣倒不上來,直接駕鶴西去。
澄貝勒耳朵尖,進門這幾步路,已聽了個七七八八。他踱到白連旗跟前,嘴角一撇,話裡便帶了刺:“喲嗬!小白,最近不伺候你那寶貝蛐蛐兒,倒幹起拉縴說合的牙行買賣來了?”
白連旗臉上臊得慌,趕緊起身打了個千兒,賠著笑道:“澄貝勒吉祥!瞧您說的,我這不是……跟二哥隨便嘮嘮家常嘛。您可甭誤會。”
“哼,誤會?”澄貝勒眼皮一翻,鼻子裡哼出一股冷氣,“誤不誤會的,你心裡頭門兒清!爺提醒你一句,這玉茗樓,可不是老裕泰那號談買賣、鑽營銅臭的地界兒!要搗鼓這些腌臢事兒,趁早挪窩!”說罷,他袖子一拂,不再理會那尷尬的二人,徑直朝自己慣常的雅座走去。
到了他那固定的座頭,澄貝勒大馬金刀地坐下,朝夥計一揚下巴:“老規矩!”不多時,四碟精緻的小點心便擺上了桌,一壺新沏的太平猴魁也冒著氤氳熱氣端了上來。
幾口熱茶下肚,澄貝勒便和幾位相熟的老茶客搭上了話。玉茗樓之所以在旗人圈子裡受捧,正因為此處百無禁忌,“諸事可議”。不像那老裕泰,堂而皇之地掛著“莫談國事”的牌子,憋屈得緊。
於是乎,幾人從總統府罵到國務院,個個憂心忡忡,對那茫茫前路滿是惶惑。可話說回來,他們這些人又能做什麼?既如此“憂國憂民”,何不去“報效”一番?
說穿了,這些位爺在前清時也不過是些尸位素餐的祿蠹。如今斷了鐵桿莊稼,沒了進項,便只能聚在這“體面”的玉茗樓裡,拍著桌子罵罵娘,指桑罵槐地洩一洩胸中那點無處安放的怨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