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送走陸嘉衍,管家便趨前稟報:“大人,陸少爺送來的禮盒裡,另有一對慎德堂的蓋碗。小的識得是御窯精品,不敢怠慢,特來請您示下。”
薛督辦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捋須道:“呵呵,難怪在四九城混得開,是個懂規矩、會做人的。罷了,這賑災的款子,批給誰不是批?年年各地報災,粥少僧多,橫豎不夠分。若不是曹大帥有心要攥緊皖省的地盤,這等好事,哪輪得到他們?如今倒好,我手裡有了這由頭,送他個順水人情,何樂不為?”
至此,這件差事算是辦得滴水不漏。陸嘉衍自可告知黃吉,京中關節已然打通。他這邊順遂,皖省那頭自然也就開了方便之門。選址就定在黃鐵礦區邊上,原料唾手可得,省下的成本何止萬千。這筆買賣,裡外裡一算,終究是划算的。
話分兩頭。陸嘉衍這邊剛收到關淑怡動身的信函,然而信使策馬賓士之際,關淑怡本人已風塵僕僕抵達了津門碼頭。姐姐關淑靜含淚將她接回了家中安頓。
饒是關淑怡平素再任性妄為,此刻也深知自己愧對長姐。進了家門,她便一直低著頭,抿著唇,一言不發。
關淑靜也不追問,只忙著張羅一桌好菜,細瓷碗碟擺開,柔聲道:“先好好吃頓飯,路上定是辛苦了。今兒特意熬了你最愛的鰨目魚,湯頭鮮得很。”
見妹妹默默夾了塊燉得軟爛的牛窩骨,她又起身,“這肉下飯,姐去給你盛碗熱飯。”
豆大的淚珠,一顆接一顆,無聲地墜入碗裡的米飯中。關淑怡埋著頭,默不作聲地扒著飯。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卻不知從何向姐姐訴說。終究是自己糊塗,一身的倔強和任性,竟全使錯了地方。
關淑靜將冒著熱氣的飯碗輕輕放在妹妹面前,看著她低垂的頭頂,無聲地嘆了口氣,緩緩開口說道:“年輕那會兒,總覺得前頭的路多得是。可選擇一多,人反倒容易迷了眼,糊里糊塗就踏上了最崎嶇的那一條。事兒已經這樣了,後悔也晚啦。人吶,得往前看。梁姐姐那話,雖說夾帶私心,可道理不糙。咱們女人家,能有個倚靠,是多大的福分?別說咱們了,就算是個爺們兒,誰不想上頭有個大哥照拂著?”
她頓了頓,聲音放得更柔緩些:“淑怡啊,想開點。日子過得鬆快些,比什麼都強。嫁過去,性子收著點,賢惠些。爺們兒花那份錢,可不是為了請尊“祖奶奶”回家供著。把你的脾氣斂一斂,和和氣氣地過日子,總好過成日裡雞飛狗跳。你得明白,這世上,多少人活得遠不如你呢。”
關淑怡依舊沉默地聽著,用筷子尖撥弄著碗裡的飯粒。她知道,姐姐字字句句都是在寬她的心。看來,那個糟老頭子,自己是嫁定了。可心底細細一咂摸,這安排,竟也像從泥潭裡伸過來的一根藤蔓。至少,能把她從那哈市的活地獄裡拽出來。
姐妹倆默然相對,吃完了這頓五味雜陳的飯。次日,關淑靜便請來了裁縫,為妹妹量體裁衣,四季的衣裳一口氣做了幾十身。又差人去銀樓打了一套時新首飾,自己再添上一對溫潤的玉鐲子。末了,還叫木匠趕工打了兩口結實的樟木箱,裡頭塞滿了嶄新的綢緞被褥。
“按咱關家的規矩,嫁女兒該把你下半輩子的嚼用都備足了,”關淑靜撫著疊好的衣裳,聲音有些發澀,“只是你嫁得實在太遠,梁姐姐那邊又說不用張羅許多。姐能給你的,也就這些了。”
她頓了頓,看著妹妹低垂的眼簾,聲音沉了下去,“記著,過去後安分些。人家有錢有勢,肯娶你,是抬舉咱了。千萬別不識好歹。”這話說得艱難,她知道,能這樣叮囑妹妹的日子,掰著手指頭也數得清了。
滬上的信和銀票已然到了——鄭南生看過照片,聽了沈曼麗的介紹,十分滿意,當即拍板要娶,還甩出一萬大洋,要沈曼麗全權操辦婚事。
捏著那冰涼的銀票,關淑靜心裡空落落的。妹妹留在身邊的日子,已是見風就散的沙。除了眼前這些嫁妝,她思忖著,再悄悄塞些體己錢給妹妹傍身。
正張羅著,有人上門來了。來的是梁錦兒手下的紅牌姑娘“小春杏”。她捧著個沉甸甸的錦盒,笑吟吟道:“梁姐姐特意打了副足金的鐲子,送給關妹妹添個嫁妝,賀她尋了個頂好的歸宿!”
關淑靜忙笑著接過來:“梁姐姐太破費了,替我好好謝她。”
小春杏用手絹掩著嘴,壓低了些聲音:“謝呀,您還是自個兒去說更顯誠意。不過呢……梁姐姐還有句話託我帶給您,”
她湊近一步,聲音輕得只有關淑靜聽得清楚,“這嫁妝嘛,衣裳首飾箱籠被褥,添多少都使得。獨獨一樣——現錢,可千萬不能讓她帶過去。您想想,萬一新娘子心裡不樂意,手頭又攥著大把銀錢,她會幹出什麼事兒來?”
關淑靜心頭猛地一揪,像被針紮了一下。怨不得別人多心,自己這個妹妹,可不是沒幹過離經叛道的事!梁錦兒託人捎來這話,真真是一針見血。
她面上不顯,只緩緩點頭:“我曉得了,真要多謝梁姐姐這份細心。平心而論,我竟真把這茬給疏忽了。這麼著,我就明白了,請梁姐姐放心。”
真怪不得梁錦兒多此一舉,關淑怡心裡頭,確實已在盤算著如何尋些自在。嫁人,她認了;可要她做那金絲籠裡的雀兒,她抵死不願。
十里洋場的燈紅酒綠,她也是見識過的。既然嫁過去做了闊太太,她早已盤算好,定要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
那老東西不是錢多得淌水嗎?她還有大把人生滋味沒嘗過呢。這身子既然註定要受罪,精神上頭,她非得找補足了不可!
梁錦兒太懂這類女子肚腸裡的彎彎繞了。窯子裡的姐兒,有幾個是心甘情願的?掰開了揉碎了看,無非就兩條路:要麼是豁出命想逃出去的,要麼是拼了老命往身上掛金戴銀的。橫豎就這兩種,絕無例外!等熬到年紀差不多了,眼看那點水靈勁兒快耗幹了,能攀上個下家跳出火坑,就算是頂頂聰明的了。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偏偏那些老爺們,就最愛看窯姐兒從良這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