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偶遇
京大的清晨,被梧桐葉間漏下的碎金陽光和廣播裡嘹亮的《歌唱祖國》喚醒,顧秋月夾著書本走在林蔭道上,身邊是步履匆匆的同學,空氣中瀰漫著油墨書香和一種蓬勃向上的朝氣。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將心思聚焦在待會兒的現代文學課上,可指尖無意間觸碰到書包裡那本硬殼筆記本,裡面小心地夾著孫娟寄來的黃裱紙殘片。
“祠堂高,族老笑……清河底,石點頭……”那些模糊的字句和沉甸甸的怨氣,總在她放鬆警惕時悄然浮現,她甩甩頭,像是要驅散什麼不祥的念頭。學業為重,孩子也小,清河鎮的事,急不得。
她暗暗告誡自己,等寒假時,找個穩妥的由頭再去探個究竟,眼下,先享受這個難得的週末吧。
下課鈴響,顧秋月收拾好筆記,公告欄前圍了些人,她瞥見一張新貼的講座預告:“地方民俗文化與社會變遷初探”,主講人是歷史系一位老教授,她腳步頓了頓,心頭微動,還是記下了時間和地點。
知識,總是有用的。
秋日的公園,天高雲淡,金黃的銀杏葉鋪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響。
顧秋月和婆婆王秀蘭帶著一對雙胞胎,融入了週末的喧囂,他們一起到才建好的遊樂園玩,兩個走路越來越穩的孩子像兩隻撒歡的小鹿,掙脫奶奶和媽媽的手,咯咯笑著衝向滑梯。
王秀蘭追在後面,連聲叮囑“慢點兒”,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盛滿了慈愛,顧秋月看著祖孫倆,連日來被舊紙片縈繞的心緒也鬆快不少。
陽光暖暖地曬在身上,錄音機裡鄧麗君甜美的歌聲飄來,遠處還有幾個穿著喇叭褲、戴著蛤蟆鏡的時髦青年走過,新生活,真好。
“媽媽!看我!”華華從滑梯頂端“哧溜”滑下,興奮地揮舞著小手,顧秋月笑著揮手回應,目光流轉間,卻在不遠處一棵老槐樹的陰影下,捕捉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側影。
是白小蓮。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罩衫,頭髮隨意地挽著,幾縷碎髮黏在汗溼的額角,臉色是長期操勞的蠟黃。
她正和一個穿著深藍色工裝、眉頭緊鎖的男人拉扯著,那男人一臉的不耐煩,正是陳向松,白小蓮似乎想拉他離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急切。
幾乎是同時,白小蓮也抬起了頭。四目相對的剎那,時間彷彿凝固了一瞬。顧秋月清楚地看到白小蓮眼中閃過震驚,隨即是鋪天蓋地的難堪、自卑,還有一絲來不及掩飾的怨毒。
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低下頭,更加用力地去拽陳向松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走……快走啊!”
陳向松被拽得一個趔趄,火氣“噌”地冒上來,嗓門拔高:“走什麼走!你發什麼神經!”他順著白小蓮躲閃的目光看過來,也看到了抱著手臂、靜靜站在陽光裡的顧秋月。
顧秋月氣色紅潤,衣著整潔得體,眼神沉靜,與白小蓮的憔悴狼狽形成了刺目的對比。
陳向松臉上閃過一絲尷尬,隨即被更大的惱羞成怒取代。他用力甩開白小蓮的手,聲音帶著鄙夷,不高不低,卻足夠附近的人聽見:“喪門星,一天到晚哭喪著臉,看見誰都跟見了鬼似的,晦氣!”
他嫌惡地撣了撣被白小蓮抓過的衣袖。
白小蓮被他當眾羞辱,尤其是在容光煥發的顧秋月面前,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無聲地滾落,死死咬著下唇,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這小小的騷動吸引了旁邊長椅上兩位納涼閒聊的大嬸。
其中一位圓臉盤、嗓門洪亮的李嬸,顯然是認得這兩撥人的。她看著白小蓮那副可憐樣,又看看光彩照人的顧秋月,忍不住搖頭嘆氣,對旁邊稍瘦些的趙大姐低聲感慨,聲音不大不小,剛好飄進顧秋月和王秀蘭耳中:
“唉,造孽喲……這白小蓮,當初在剛嫁到咱們這塊兒時,多靈醒個姑娘,膽子大,主意也正,勤勞賢惠,可惜啊……”李嬸咂咂嘴,壓低了點聲音,帶著點神秘和忌諱,“虧心事真的不能做,聽說當初能回城還是搶了別人的名額才回的城,現在蔫頭耷腦的,精氣神都沒了,估計是遭報應了!”
“噓!你不要命了,現在還敢說報應不報應的話。”李嬸旁邊一個跟她差不多的婦女拐了她一下。
“看我,看我,說錯話了。”說完連忙往四周看了看,見沒人注意她,才鬆了口氣,“多謝你提醒啊,老姐姐。”
顧秋月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陽光依舊暖洋洋地曬著,鄧麗君的歌聲還在流淌,但眼前白小蓮那混合著難堪、怨毒和淚水的臉,以及陳向松刻薄的羞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讓這溫馨的週末午後驟然降溫。
李嬸那“搶了別人回城名額”的低語,更是像根細針,猝不及防地刺進顧秋月的耳膜,她心頭猛地一跳,目光下意識地從白小蓮顫抖的肩頭掃過。
王秀蘭自然也聽到了,她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先是不滿地瞪了那兩個還在小聲嘀咕的大嬸一眼,然後迅速上前一步,一手一個牽住剛從滑梯上跑下來、有些懵懂望著爭吵方向的華華和雙雙。
“走走走,乖孫,咱們去那邊玩,那邊小朋友多熱鬧!”她聲音不大,但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用身體巧妙地隔開了孩子們看向白小蓮夫婦的視線,也把顧秋月護在了身後。
她臉色沉了下來,顯然對陳向松的粗鄙和當眾撒潑極為不滿,更不想自家寶貝孫子孫女沾染這種晦氣。
顧秋月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她不想看白小蓮的狼狽,那隻會讓尷尬和一種說不清的複雜情緒蔓延,更無意介入這對怨偶的紛爭。
“月月,發什麼愣?走了。”王秀蘭催促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和對自家媳婦的保護。
“哎,來了。”顧秋月應了一聲,最後瞥了一眼那對仍在拉扯的男女,陳向松似乎覺得被顧秋月“看笑話”更失了面子,對著白小蓮吼得更兇,白小蓮則完全縮著肩膀,幾乎要蜷縮排樹影裡,只有壓抑的啜泣聲斷斷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