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真的來了
秋風肅殺,掠過連通港的碼頭。
二十八匹備好鞍韉的精銳戰馬,焦躁地刨著蹄,噴著響鼻,吐出的白氣旋即被寒風吹散。
李顯一襲玄色勁裝,腰懸橫刀,揹負鐵弓。他未著甲冑,只在腰間密密纏繞著軟布,布中是壓得扁平的金葉與碎銀——此行全部的盤纏,亦是此身最後的重量。
“哥……”
李小翠立在他身前,眼眶早已紅透,死死咬著下唇,才沒讓淚水決堤。
“臨江,便交給你了。”
李顯伸出手,為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髮,動作輕柔,渾不似一雙即將奔赴千里殺場、染盡血腥的手。
“書院的課業不能停,鋼廠的爐火不能熄,百姓的田地,一分一毫,也決不能再落回那些士紳手中。”
“我懂。”
李小翠重重點頭,淚水卻終是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不止。
“哥,你一定要回來。”
李顯嘴角牽起一抹苦澀而堅毅的笑意。他霍然轉身,面向碼頭上那黑壓壓的人潮。
聞訊而來的百姓,早已站滿了從縣衙到碼頭的每一寸土地。沒有哭喊,沒有喧譁,萬千民眾只是沉默地佇立著,用一種近乎虔誠的目光,凝望著他們的主心骨。
那一道道目光匯聚而來,重逾萬鈞,比千軍萬馬更叫人肝膽欲裂。
“鄉親們。”
李顯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每個人的耳中。
“此去京城,千里之遙,生死未卜。我李顯,或許……就回不來了。”
人群中頓時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嗚咽與抽泣。
“但你們要記住!”李顯的聲音陡然拔高,字字鏗鏘,如洪鐘大呂,震徹人心!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更沒有什麼神仙皇帝!”
“能救你們的,只有你們自己!”
“我李顯給你們的,不是恩賜!而是你們本就該擁有的尊嚴!是你們用自己的血與汗,從那些騎在頭頂作威作福的老爺們手中,一寸寸奪回來的公道!”
“我若回不來,你們就要將這臨江,守得固若金湯!”
“要將這星星之火,燃遍江南,燃遍整個大梁!”
“要讓天下所有像我們一樣的寒門百姓都知道——人,生來便是可以站著活的!”
話音落,他向著萬千百姓,深深一揖及地。
“轟——”
人群的情緒瞬間決堤,如山崩,如海嘯。成千上萬的百姓哭喊著,黑壓壓地跪倒了一片。
“李大人!您不能走啊!”
“沒了您,我們可怎麼活啊!”
哭聲與喊聲交織,匯成一片悲慟的汪洋,淹沒了整個碼頭。
一位老婦人蹣跚著衝上前,將一包尚帶餘溫的烙餅,死死塞入李顯的行囊。
一名壯漢,不由分說地脫下身上唯一禦寒的棉襖,猛地披在李顯肩上。
瓜果、乾糧、布匹、銅錢……無數樸素的贈禮,承載著最滾燙的民心,雨點般拋向即將遠行的二十八騎。
船頭上,素來扛著開山巨斧、殺敵不眨眼的方小臘,望著此情此景,竟是虎目含淚,喉頭哽咽。
李顯與眾人再無留戀,轉身登船。
他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嘶啞的怒吼:
“出發!”
他們身後,是數萬百姓長跪不起的身影,和那經久不息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船行江上,一夜無話。
在方小臘這識盡天下水道的船老大掌舵下,船隊避開了所有官府的盤查,於第二日清晨,抵達了江北重鎮,夏口。
夏口鎮自古便是文人騷客聚集之地,城中最有名的,便是一座臨江而建的“聽雨軒”。
此刻,聽雨軒內,高朋滿座,絲竹悅耳。
江南第一才女甘雪,正端坐於主位。她一身素白長裙,不施粉黛,卻難掩其清麗絕俗的容顏。
在她周圍,是江南三州最有名的數十位大儒與上百位年輕才俊。
“諸位。”
甘雪起身,聲音清冷。
“今我等齊聚於此,非為風月,乃為大道。”
“臨江李賊,倒行逆施,妖言惑眾,毀我聖人學說,亂我天地綱常。我等讀書人,食朝廷俸祿,享萬民供養,豈能坐視此等妖孽,荼毒天下!”
“今日,便以‘中秋’為題,我等當各抒胸臆,選出最佳者,以為檄文之首,傳告天下,共討此賊!”
堂下,一片叫好之聲。
李顯與二十八騎換了身尋常商賈的行頭,剛一進城,便看到了城牆上貼著的詩會告示。
“有點意思。”
李顯摸了摸下巴。
他讓其餘二十七人在城外客棧等候,自己則獨自一人,信步走進了那座早已人滿為患的聽雨軒。
他尋了個角落坐下,要了一壺最便宜的濁酒。
一個身著華服的年輕士子,見他衣著普通,氣質粗獷,臉上露出一絲鄙夷。
“店家,這聽雨軒如今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進來的地方了嗎?”
店家連連賠笑。
李顯也不理會,只是自顧自地飲酒。
臺上,一個面容白淨的年輕公子,手搖摺扇,已是第一個站了出來。
他清了清嗓子,搖頭晃腦地吟誦道。
“中秋月明照九州,萬家燈火似星流。我與諸君共此景,一杯濁酒解千愁。”
“好!”
堂下響起一片稀稀拉拉的叫好聲。
甘雪卻是秀眉微蹙,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緊接著,又有數人登臺,所作之詩,皆是些“月圓人難圓”之類的陳詞濫調。
李顯聽得直搖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他這一搖頭,恰好被那先前出言不遜的華服公子看到。
“你這粗鄙武夫,搖頭晃腦,是何道理?”
他聲音尖刻。
“莫非你也懂詩?”
李顯放下酒杯,笑了。
“略懂。”
“哈哈哈哈!”
那公子彷彿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你若能作出一首勝過在場諸位的詩,我便將這桌上的酒,全都喝了!”
堂內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了李顯身上。
甘雪也看了過來,她看著這個氣質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男人,眼中露出一絲好奇。
李顯站起身,他沒有登臺,只是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那一輪懸於江上的皓月。
他沒有立刻開口,像是在醞釀。
那華服公子等得不耐煩,冷笑道。
“怎麼?搜腸刮肚,也湊不出半句歪詩嗎?”
李顯沒有理他。
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瞬間壓過了堂內所有的嘈雜。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第一句出,滿堂皆靜。
甘雪握著茶杯的手,猛地一緊。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那華服公子的臉色,已經變了。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堂下,已有老儒熱淚盈眶,起身離席,對著李顯的方向,深深一揖。
李顯將杯中最後一口酒飲盡,目光依舊望著窗外的明月,聲音裡,帶上了一絲蒼涼的祝願。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詞畢。
滿堂死寂。
針落可聞。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著那個站在窗邊的男人。
甘雪的眼中,異彩連連,她看著那個孤高的背影,只覺得自己的心,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狠狠地撞了一下。
許久,那華服公子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面色漲紅,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
李顯回過身,他看了一眼那華服公子,又看了一眼滿臉震驚的甘雪。
他沒有多說一個字。
他將手中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砰!”
一聲脆響。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聽雨軒。
只留下那一地碎瓷,和一首足以名傳千古的絕唱。
京城,昭陽宮。
宮門朱漆斑駁,重鎖深系。階前枯葉堆積,無人清掃。
蕭容靜坐窗前,手中書卷久未翻動,一雙鳳目空茫地望著窗外寂寥的秋色。
一絲幾不可聞的輕響,自雕樑畫棟間傳來。
一道黑影,如枯蝶旋舞,悄無聲息地落在她面前,單膝跪地。
來人一襲夜行衣,已被鮮血浸透成暗褐色,濃重的血腥與鐵鏽味撲面而來。他臉上覆著一張猙獰的鬼面,正是失蹤經年的雪龍衛首領,凌雲落。
“殿下……”
他的聲線彷彿朽木與砂石摩擦,嘶啞得不成調。
手中書卷砰然墜地,蕭容霍然起身,眼中是從未有過的驚駭與狂喜。
“凌雲落?你……還活著!”
凌雲落抬首,緩緩揭下鬼面。面具之下,是一張被刀痕與灼傷徹底摧毀的臉,溝壑縱橫,已辨不出半分人形。
“屬下,幸不辱命。”
他從血汙的懷中,摸索著取出一疊油布包裹的卷宗,顫抖著雙手,高舉過頂。
“高正通敵北齊,走私軍械,鐵證如山。”
“這是他與北齊第一悍將拓跋熊烈的往來密信。”
“最重要的是……”
凌雲落的聲音壓至耳語,每個字卻如攻城巨錘,狠狠砸在蕭容心上。
“高正,實乃是太傅與其胞妹亂倫所生之孽子!”
“他蟄伏數十年,所圖並非只有權柄!”
“他要的,是皇后娘娘……他要的是整個蕭氏江山為他所有!”
蕭容接過那疊重逾千鈞的卷宗,指尖觸及,一股寒意彷彿從紙頁間滲出,瞬間凍結了她的血脈。她目光掃過那些罪證,在那封用血寫就、字字泣血,滿是瘋魔佔有慾的信箋上停住,只覺天旋地轉,眼前發黑。
恰在此時,宮外,驟然響起甲冑摩擦與沉重奔跑之聲,密集如雨,令人心膽俱裂。
“咚!咚!咚!”
沉重的宮門在巨力撞擊下發出痛苦的呻吟,木屑紛飛。
羽林衛統領的嘶吼穿透宮牆,陰狠如梟:“奉太子令!誅殺妖女蕭容,取其心頭血為陛下入藥!”
“護駕!”
英伯不知何時已立於門前,魁梧的身影如一尊鐵塔。他手中那張伴其一生的鐵胎弓,已然滿月,箭簇閃著幽光,直指門扉。
數十名昭陽宮的死士與宮娥,手執刀劍,甚至只是削尖的木棍,決然地擋在中門之前,組成一道脆弱而堅韌的屏障。
“凌雲落!”
蕭容的聲音裡,再無半分柔婉,只餘淬了冰的決絕與殺意。
“帶我,殺出去!”
凌雲落猛地起身,從懷中掣出一塊玄鐵龍紋令牌,高舉過頭。
“雪龍衛在此!禁軍聽令!”
那些原本奉命看守、此刻正進退維谷的禁軍,見此令牌,無不駭然色變,下意識地單膝跪地,甲冑鏗鏘。
“此乃陛下密詔!擋住羽林衛,護送公主突圍!”凌雲落聲若洪鐘,不容置疑。
禁軍統領死死一咬牙,眼中血絲迸現,猛然起身暴喝:
“結陣!迎敵!”
兩支象徵著皇室最高戰力的鐵軍,於這方寸之地——昭陽宮內,轟然對撞,絞殺在一起。
剎那間,金戈交鳴,血肉飛濺,慘烈的嘶吼與兵刃破體的悶響交織成一片死亡的樂章。
凌雲落再無片語,他將蕭容負於背上,身形如一道黑色閃電,足尖在廊柱與牆垣上接連借力,向著高聳的宮牆之外疾掠而去。
“殿下!快走!”
英伯仰頭,望著那道身影徹底消失在夜幕籠罩的牆頭,溝壑縱橫的老臉上,終於綻開一抹釋然的笑意。
他緩緩轉過身,直面那片如墨色潮水般席捲而來的羽林衛,從容地放下了手中的長弓。
而後,他自腰間抽出了一柄鏽跡斑斑的短刀。
一聲困獸般的咆哮自他喉間迸發,這位鬚髮皆白的老人,宛如一頭遲暮的雄獅,朝著那片望不到盡頭的鋼鐵洪流,發起了此生最後的決死衝鋒。
萬千刀光,瞬間將他吞沒。
濃郁的血腥氣瀰漫開來,高正踏著滿地狼藉,緩步走入這片修羅場。他停在倒臥於血泊中的英伯身前,唇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他伸出靴尖,輕蔑地踢了踢那具早已冰冷的軀體。
隨即,“嗆啷”一聲,他抽出腰間佩劍,沒有絲毫猶豫,精準無誤地貫穿了老人的心臟。
“呵,老東西,”他低語,聲線裡滿是嘲弄,“也配擋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