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壞了說不過她!
戈壁灘上的風,像裹著沙礫的刀子,割在臉上生疼。
慶王蕭景瘋了一般抽打著胯下的戰馬,馬蹄在龜裂的土地上揚起滾滾黃塵,他只想逃,逃離那個讓他窒息的真相,逃離那個名為顧昭庭的男人。
身後,另一騎卷著同樣的煙塵追了上來,死死咬住不放。
終於,慶王的坐騎耗盡了力氣,發出一聲悲鳴,前蹄一軟,將他重重摔在地上。
顧昭庭翻身下馬,快步上前,扶起他。
“景兒!”
“別碰我!”
慶王一把甩開他的手,踉蹌著站起,雙目赤紅,狀若瘋魔。
“你滿意了?看著我像個傻子一樣,為了一個根本不屬於我的位子,爭了半輩子,你是不是很滿意!”
顧昭庭看著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痛楚。
“那個位子,不值得。”
他聲音沙啞。
“隨我歸隱吧,天下之大,尋一處山林,做個逍遙王爺,不好嗎?我會向太子陳情,你我再無爭位之意。”
“逍遙王爺?”
慶王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他仰天大笑,笑聲淒厲。
“你讓我放下?你讓我歸隱?”
他猛地逼近一步,死死揪住顧昭庭的衣甲,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那你告訴我,當年你為何不放下?為何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心愛的女人,被送進宮中,受盡屈辱!”
顧昭庭的身體,劇烈一震。
他所有的話,都被這一句質問,死死堵在了喉嚨裡。
是啊,他為何不放下?
他只能看著,看著那道聖旨,看著她含淚登上那架馬車。
慶王鬆開了手,臉上只剩下灰敗的絕望。
“你都做不到的事,憑什麼要求我?”
“我不會退,我不能退。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就是我母子二人的死無葬身之地。”
他看著顧昭庭,眼中再無半分父子之情,只剩下冰冷的決絕。
“你走吧。從今往後,你我之間,只有君臣。”
說完,他牽過疲憊的戰馬,翻身而上,頭也不回地向著雁門關的方向走去。
顧昭庭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孤絕的背影,只覺得戈壁的風,吹進了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裡。
……
是夜,雁門關,節度使大帳。
慶王獨自坐在案後,對著一盞搖曳的油燈發呆。
帳簾被一隻手輕輕掀開,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來人一身青布長衫,面帶微笑,正是樞密副使,高正。
“殿下。”
慶王抬起頭,眼中滿是警惕與厭惡。
“高相深夜來訪,有何貴幹?”
“皇后娘娘,是我的胞妹。太子,是我的外甥。你覺得,我來做什麼?”
高正沒有繞圈子,直接點破了慶王心中最大的疑慮。
慶王冷笑一聲。
“來看我笑話?還是來替太子,送我上路?”
“都不是。”
高正走到他對面坐下,親自為他斟上一杯熱茶。
“我是來幫殿下的。”
“幫你登上那個位子。”
慶王瞳孔一縮。
“荒謬!你我兩派,勢同水火。你幫我,圖什麼?”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
高正吹了吹杯中的熱氣,聲音平穩。
“太子仁厚,卻也優柔。他若登基,守成有餘,開創不足。而殿下你,心性果決,手段狠辣,更像一位開疆拓土的君主。”
“更重要的是……”
高正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極低。
“幽州軍械走私一案,是我一手策劃的。”
慶王的呼吸,猛地一滯。
他死死盯著高正,彷彿要將他看穿。
“是你?!”
“為何?”
“為了錢。”
高正的回答簡單直接。
“也是為了削弱顧昭庭。他手握十萬幽州軍,功高震主,是我兄妹二人的心腹大患。”
“我賣給北齊的,是軍械。換回來的,是足以養活三十萬大軍的糧草與金銀。”
“那些次品軍械,讓顧昭庭在落雁谷打得那般慘烈,讓他不得不以身為餌,才換來一場慘勝。如今,整個幽州軍,對你這個負責後勤的皇子,早已是怨聲載道。”
高正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刀,精準地紮在慶王的心上。
“你告訴我這些,就不怕我殺了你?”慶王的聲音冰冷。
“殿下不會。”
高正笑了。
“因為,你我如今,是一條船上的人。”
“你以為,你身世的秘密,除了李顯,除了我,還有誰知道?”
“你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他什麼都知道。”
“他讓你鎮守幽州,讓你與顧昭庭朝夕相處,就是為了看你們父子相殘的好戲!他要用這種方式,報復你的母親,也報復顧昭庭!”
慶王手中的茶杯,被捏得粉碎。
滾燙的茶水混著鮮血,順著他的指縫滴落,他卻毫無察覺。
“現在,你還覺得你有退路嗎?”
高正的聲音,如同魔鬼的低語。
“太子手握京城二十萬羽林衛,你若不想坐以待斃,就只能兵行險著。”
“你想讓我怎麼做?”慶王的聲音嘶啞。
“很簡單。”
高正的眼中,閃過一抹瘋狂的光。
“引北齊軍入關。”
“你與顧昭庭的十萬幽州軍,加上我賣軍械換來的錢糧,足以讓北齊出動三十萬鐵騎。”
“四十萬大軍,以雷霆之勢,直撲京城。待你登基之後,再以燕雲十六州為酬,換北齊退兵。”
“屆時,你為新君,我為首輔。這天下,便是你我的天下!”
慶王看著眼前這個面帶微笑,談吐間便要顛覆一個王朝的男人,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選擇了。
京城的風,帶著紫禁城特有的、一絲不苟的肅殺。
它吹不散養心殿裡濃得化不開的墨香,也吹不散那張十丈畫卷上的磅礴江山。
蕭容一步一步,踏入這座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宮殿。
漢白玉的地磚冰冷,映不出人影,一如御座之上那個男人的心。
景熙皇帝蕭衍沒有穿龍袍。
他一身寬大的道袍,正背對著她,痴迷地端詳著自己的畫作,彷彿那紙上的山河,才是他真正的天下。
“你還知道回來?”
皇帝的聲音,飄渺,悠遠,沒有半分父女重逢的溫情。
蕭容沒有跪。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殿中,一身塵土未盡的戎裝,與這滿室的奢華與墨香,格格不入。
“女兒回京覆命。”
“覆命?”
皇帝猛地轉過身,他手中的紫毫大筆,因用力而微微顫抖。
“擅停千石綱,擅分官田,擅殺朝廷命官!蕭容,這就是你的覆命嗎?!”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之怒,在空曠的大殿中迴響。
“你可知罪!”
蕭容抬起頭,迎上那雙滿是怒火的龍目,眼神清澈,沒有半分畏懼。
“女兒不知罪。”
“放肆!”
皇帝將手中的畫筆重重擲在地上,墨點濺汙了他最心愛的那片雲海。
“千石綱,是為朕蒐羅奇石,點綴宮苑,此乃孝道!你擅自叫停,是為不孝!”
“官田,乃朝廷所有,歷代相傳,此乃國本!你擅自分與泥腿子,是為動搖國本!”
“你眼中,還有沒有朕這個父皇!還有沒有我蕭家的江山!”
蕭容笑了。
那笑聲很輕,卻像一根針,刺破了皇帝所有虛張聲勢的威嚴。
“父皇。”
她上前一步,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女兒在臨江,親眼見到因千石綱而家破人亡的百姓,他們賣兒鬻女,只為湊齊一塊石頭。”
“女兒在臨江,親眼見到餓得啃食觀音土的災民,他們身下的土地,卻屬於那些早已腸肥腦滿的鄉紳。”
“父皇的孝道,要用萬民的屍骨來堆砌嗎?”
“我蕭家的江山,難道不是由這千千萬萬的百姓組成的嗎?”
“你!”
皇帝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指著蕭容,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從未想過,自己最疼愛的女兒,會用如此鋒利的話語,來剖開他那層“無為而治”的華美外衣。
“父皇總說,無為而治,順應天道。”
蕭容的目光,如兩把冰冷的刀,直刺皇帝的內心。
“可女兒在臨江看到的,卻是朝廷無為,百姓無活路;官府無為,惡霸無人治。”
“這不叫無為而治。”
“這叫,坐視子民,自生自滅!”
“噗——!”
皇帝只覺得喉頭一甜,一股逆血猛地噴湧而出,染紅了身前的道袍,也染紅了他腳下那片壯麗的“江山”。
他踉蹌著後退兩步,靠著龍椅才勉強站穩,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震怒與傷痛。
“好……好……”
他喘著粗氣,指著蕭容,聲音嘶啞。
“來人!傳朕旨意!明日早朝,朕要讓文武百官,都來聽聽!都來評評理!看看我大梁,是不是出了一個巧言令色,忤逆不孝的妖女!”
翌日,太和殿。
金殿之上,百官肅立,鴉雀無聲。
蕭容一身素服,獨自站在殿中,如同一株迎風獨立的寒梅,面對著整個大梁王朝的權力中樞。
“殿下身為女子,干預政事,本就有違祖宗禮法!”
禮部尚書王德安第一個出列,他鬚髮皆白,滿臉的道貌岸然。
“更何況,殿下在臨江倒行逆施,擅分田畝,此舉無異於亂我大梁之根基!老臣懇請陛下,嚴懲不貸,以正視聽!”
蕭容看向他,眼神平靜。
“王尚書。”
“敢問尚書大人,我大梁的根基,是寫在書卷裡的禮法條文,還是那千千萬萬正在田裡刨食的百姓?”
“這……”
王德安一時語塞。
“臨江百姓,易子而食,賣兒鬻女,幾近絕境。此時此刻,尚書大人不思如何救民於水火,卻只知抱著祖宗的牌位高談禮法。敢問大人,這禮法,是讓百姓活,還是讓百姓死?”
“妖言惑眾!”
王德安老臉漲紅,氣得渾身發抖。
戶部尚書李斯林緊接著出列,他手中拿著一本厚厚的賬冊。
“殿下此言差矣!臨江之事,乃天災人禍,朝廷自有賑濟之法。殿下擅動田畝,看似解一時之急,實則是飲鴆止渴!若天下各州府盡皆效仿,則田契大亂,稅賦無所出,國庫空虛,屆時,才是真正的大禍臨頭!”
“說得好。”
蕭容竟是點了點頭。
她環視著滿朝文武。
“敢問諸位大人,我臨江一縣,清丈田畝後,所繳稅賦,比往年是多了,還是少了?”
李斯林冷笑一聲。
“一群泥腿子,能識得幾個字?能算出多少賬?自然是少了!”
“少了?”
蕭容的聲音陡然拔高。
“李尚書,我臨江今年上繳國庫的秋糧,比去年秦壽等鄉紳治下,足足多了三成!這還沒算上我們新辦的紡織廠、漁場、鋼廠的稅賦!”
“百姓有了自己的田,才會拼了命地去種!他們交的不是稅,是保衛自己家園的糧!”
“李尚書只看到了國庫的賬本,可曾看到過百姓家那早已空了的米缸?!”
李斯林被這番話,堵得啞口無言,一張臉憋成了醬紫色。
龍椅之上,皇帝蕭衍看著自己引以為傲的肱股之臣,一個個被女兒駁得體無完膚,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朕……朕乏了……”
他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想要結束這場讓他顏面盡失的鬧劇。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從百官之首的位置,響了起來。
是太子,蕭啟。
他緩步走出,對著蕭容,臉上帶著一絲悲憫的痛心。
“九妹。”
“你口口聲聲,皆為百姓。可你是否忘了,這天下,究竟是誰的天下?”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厲。
“這天下,是我蕭家的天下!是我父皇的天下!田是皇田,土是王土!父皇想給誰,便給誰,想拿回來,便拿回來!何時輪得到你一個女子,在此指手畫腳!”
這誅心之問,如同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殿中。
所有人都看向了蕭容。
他們想看她如何回答這個無解的難題。
蕭容笑了。
她笑得坦然,笑得無畏。
“皇兄,你錯了。”
她的聲音,清越如鳳鳴,響徹整個太和殿。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轟——!”
此言一出,滿朝皆驚!
太子臉色煞白,指著她,說不出話來。
皇帝從龍椅上猛地站起,眼中是滔天的怒火。
蕭容卻不管不顧,她的目光掃過御座上的父皇,掃過身前的皇兄,掃過這滿朝的衣冠禽獸。
“父皇為了一己之好,行千石綱,搜刮江南,致使多少家庭破碎?”
“父皇為了尋找一個與惠妃娘娘容貌相似的女子,充實後宮,又致使多少父母,與親生女兒永別?”
“你們可曾勸諫過?因為你們不敢!你們只看到了自己頭頂的烏紗,只看到了自己的慾望,只看到了蕭家的江山,可曾看過那些在你們慾望之下,苦苦掙扎的百姓?”
“如無百姓,何來陛下?”
“如無子民,何來主君?”
她的質問,如同一道道驚雷,在每個人的頭頂炸響。
整個大殿,死一般的寂靜。
太子踉蹌著後退一步,面如死灰。
皇帝癱坐在龍椅上,大口地喘著粗氣。
蕭容看著他們,看著這滿朝失語的文武,緩緩挺直了脊樑。
她的聲音,在這一刻,無比堅定。
“諸君問遍蕭某,也只有四個字來作答。”
“盡忠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