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再談藩王之弊，新分封制！
朱雄英看著眼前這位為大明流盡了血汗，幾乎燃盡了生命的老人，心中湧起無限的敬意與心疼。
他用不容置疑的力量，將徐達堅實的手臂托住，緩緩地將他從冰冷的地面上扶起。
“外公，地上涼。”
他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北伐，是一定要打的。這不僅是我的心願，更是皇爺爺一生，乃至大明朝所有人的夙願。但不是現在，更不是以一種倉促的、賭上國運的方式。”
徐達被他扶起，情緒依舊激動，他瞪著眼睛，不解地問：
“殿下，為何？兵精糧足，士氣可用，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啊！”
朱雄英搖了搖頭，目光掃過校場上那些因為統帥的激動而同樣熱血沸騰計程車兵，他提高了一些音量，讓周圍的將領都能聽清：
“神糧，才剛剛收穫第一季，我們看到的只是賬冊上的數字。要將它真正化為北伐大軍源源不斷的補給，就需要至少半年的時間，在整個北方的衛所田、軍屯中全面鋪開種植。我們要的不是打一場三個月的勝仗，而是一場足以徹底終結草原威脅，讓大明邊疆百年無憂的煌煌大勝！”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深沉：
“神兵，也才剛剛成軍。他們需要更多的磨合，需要適應各種地形的作戰，需要將他們領先於時代的優勢，轉化為百戰百勝的本能。朕要的，不是一支奇兵，而是一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無敵之師！外公，您是大明的軍神，您比我更懂，戰爭，從來不只靠一時的血勇。準備得越是周全，我們的將士就能少流一分血，大明的根基就能多穩固一分。”
一番話，如同一盆恰到好處的溫水，澆熄了徐達心中那股幾乎要噴湧而出的狂熱火焰，卻又將那份熾熱的戰意，小心翼翼地收攏，沉澱為了更加堅韌和深沉的決心。
他看著朱雄英那雙清澈而深邃的眼睛，那裡面沒有少年人的急功近利，只有著遠超年齡的沉穩與宏大的戰略格局。
徐達深吸一口氣，渾身的力氣彷彿被抽走，又彷彿注入了新的靈魂。他鄭重地點了點頭，不再執拗，那一聲殿下之中，已經帶上了心悅誠服的恭謹。
安頓好西山大營諸事，朱雄英婉拒了徐達的家宴邀請，馬不停蹄地直奔皇宮。
神糧解決了經濟基礎和軍事後勤，神兵解決了軍事實力，那麼現在，是時候去碰一碰那個懸在大明頭頂，也是懸在朱元璋心頭最大的政治隱憂了。
......
乾清宮內，燈火通明。
年過半百的朱元璋依舊精力旺盛，正伏在堆積如山的奏摺後，眉頭緊鎖地批閱著。
聽到太監通報皇太孫求見，他頭也沒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示意他進來。
朱雄英走進溫暖的殿閣，一股熟悉的龍涎香混雜著墨香的味道撲面而來。他躬身行禮：
“孫兒參見皇爺爺。”
“起來吧。”
朱元璋放下手中的硃筆，揉了揉眉心，抬眼看向自己的長孫，
“西山大營那邊，徐達怎麼說？沒被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嚇著吧？”
“回皇爺爺，魏國公已經心服口服。”
朱雄英微笑著回答，
“他甚至想立刻就提兵北伐，被孫兒勸住了。”
“哦？”
朱元璋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濃濃的笑意，
“咱這個老兄弟，一輩子就認軍功和實力。能讓他服氣，看來你這幾個月沒白忙活。好，好啊！咱的大孫，長本事了！”
一連兩個好字，足見其心中的欣慰。
但朱雄英知道，這還不夠。
他要的，不僅僅是處理具體事務的能力，更要讓皇爺爺看到他足以駕馭整個帝國的政治智慧。
他上前一步，為朱元璋續上熱茶，狀似隨意地說道：
“皇爺爺，如今糧食的問題有了解決的眉目，軍隊的革新也走上了正軌。外患之憂，可徐圖緩之。但孫兒以為，我大明內部，尚有一處隱疾，若不早做打算，百年之後，恐成心腹大患。”
朱元璋端茶杯的動作微微一頓，渾濁的眼中精光一閃，他盯著朱雄英，語氣變得低沉：
“你想說什麼？”
整個乾清宮的氣氛瞬間凝重下來。
朱雄英知道，他已經觸碰到了這位雄主內心最敏感的那根弦。
“孫兒想說的是，諸位叔王鎮守邊疆，屏藩皇室，固然是固我大明江山之策。但歷朝歷代，宗室之禍，屢見不鮮。漢有七國之亂，晉有八王之禍。我大明如今分封諸王，皆是手握重兵的塞王，其權勢之重，遠超前代。皇爺爺春秋鼎盛，自然無虞。父王仁厚，亦能得諸王之心。可孫兒之後，孫兒的後代呢？”
這番話，每一個字都像是說到了朱元璋的心坎裡。
他何嘗不知這個道理？
他親手締造了這個制度，既是為了讓自己的兒子們有能力拱衛他打下的江山，也是出於一個父親的私心。
但他同樣夜不能寐，擔憂著自己死後，這些如狼似虎的兒子們，會不會把屠刀揮向自己的侄子，重演歷史的悲劇。
他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疲憊和考驗：
“那你待如何？學漢景帝削藩？”
朱雄英搖了搖頭，篤定地說道：
“皇爺爺，強行削奪，乃是下策，只會激起激烈反抗，得不償失。孫兒這裡，倒有一個辦法，可以妥善解決此事。”
朱元璋抬眼，示意朱雄英繼續說下去，但是朱雄英並沒有立刻說出來是什麼辦法，而是看著朱元璋。
夜色如墨，坤寧宮的偏殿內燈火通明。
朱元璋揮退了所有宮人，偌大的宮殿裡，只剩下他與朱雄英祖孫二人。
這位開創了大明皇朝的鐵血帝王，此刻臉上卻寫滿了身為一個父親和祖父的憂慮。他摩挲著身下龍椅的扶手，那上面冰冷堅硬的觸感，一如他此刻沉重的心。
“雄英，”朱元璋的聲音顯得有些沙啞，他打破了沉寂，目光如炬地盯著自己最為看重的皇長孫，
“咱的那些兒子，你的那些叔叔們，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咱年輕時南征北戰，虧欠了他們，總想著多補償些，封他們為王，讓他們鎮守四方，享一世榮華富貴。”
他頓了頓，語氣中透出一絲難掩的疲憊與煩躁：
“可咱現在越來越看明白了，人心是不會滿足的。咱在時，他們自然是恭恭敬敬的藩王，可咱要是哪天走了呢？你還年輕，他們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萬一萬一他們起了不該有的心思，效仿那漢之七國，晉之八王，屆時天下板蕩，生靈塗炭，咱這大好江山，豈不是要斷送在咱自己的手裡？”
這番話，朱元璋在心裡憋了許久。
這是他最大的心病，是他夜深人靜時輾轉反側的根源。
他信不過自己的兒子們，卻將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了眼前這個孫兒的身上。
“雄英，你跟咱說句實話，這藩王之禍，到底有什麼法子，能一勞永逸地給解決了？”
面對皇爺爺這幾乎是掏心窩子的話，朱雄英的臉上卻不見絲毫慌亂。
他靜靜地聽著，眼神清澈而深邃，彷彿早已洞悉了一切。
他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出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問題。
“皇爺爺，您可知道西周？”
“西周？”
朱元璋愣了一下，眉頭微微皺起，顯然沒想到孫兒會突然提起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古老王朝。
他哼了一聲，帶著幾分不以為然地說道：
“咱當然知道。一個連天下都守不住，最後被犬戎所滅，弄得天子威嚴掃地，諸侯遍地走的王朝，提他作甚？咱大明可不能學他！”
在朱元璋的認知裡，西周的覆滅，正是分封制最大的惡果。
諸侯坐大，王室衰微，最終導致了春秋戰國的數百年大亂。
孫兒在此刻提起西周，難道是想說一些書生大道理來規勸自己？
朱雄英卻搖了搖頭，恭敬地說道：
“皇爺爺，孫兒想說的，並非是那個分崩離析的西周。孫兒想說的，是武王伐紂，初立周朝，到成康之治時，那個朝氣蓬勃，威加四海的西周。”
“哦？”
朱元璋來了些興趣，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皇爺爺請想，武王克商之後，所面對的天下，比我大明初立時還要廣袤複雜。商朝的舊地，各地的方國，蠻荒的戎狄，如何才能將這片廣闊的土地，盡數納入周天子的治下？”
朱雄英不疾不徐，循循善誘。
“周天子採取的，便是分封制。他將自己的兄弟、子侄、功臣，分封到天下各處，謂之‘封土建國’。天子授予他們土地、軍士以及土地上的庶民，讓他們建立起一個個屬於自己的諸侯國。”
“這些諸侯國，名義上是周天子的臣子，需要履行的義務，便是‘拱衛王室’。他們需要定期向天子朝貢，提供賦稅，並在天子需要時，出兵勤王，抵禦外敵。而在自己的封國內，他們便是說一不二的君主，擁有獨立的軍政財權。”
朱雄英說到這裡，刻意停頓了一下，觀察著朱元璋的神情。
果不其然，朱元璋的眉頭已經擰成了一個疙瘩。
分封兄弟子侄？
建立諸侯國？
擁有獨立的軍政財權？
這，這說的不就是咱現在正在做的事情嗎！
咱封了秦、晉、燕、楚、齊、蜀諸王，給了他們護衛甲兵，讓他們鎮守一方，這和西周的分封有什麼區別？
咱正愁著這事兒會留下後患，你這小子倒好，反過來給咱講起了這套制度的好處？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朱元璋強壓著心頭的不解和一絲隱隱的怒火，沉聲道：
“繼續說。”
朱雄英彷彿沒有察覺到皇爺爺情緒的變化，繼續用他那平穩的語調講解著：
“皇爺爺，以上這些，只是西周分封制的表象。它真正的精髓，或者說，它在當時那個年代，所產生的最偉大的作用，並非是‘防守’，而是‘擴張’。”
“擴張？”
朱元璋愈發糊塗了。
“然也。”
朱雄英的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周天子在分封之時，極有章法。他所分封的諸侯國，特別是那些姬姓宗親國，大多被安置在戰略要地，或者乾脆就是直面蠻夷戎狄的最前線。比如，北方的燕國和晉國，他們的北面，就是戎狄部落；東方的齊國，需要征服當地的土著萊夷；南方的楚國，更是直接被扔進了荊蠻之地。”
“周天子給他們的，或許只是一座城，一片不算大的核心疆域。但天子給了他們一個名分，一個‘代天子征伐’的名分。於是，這些諸侯們，為了生存，為了壯大，便開始年復一年地與周邊的部族作戰。他們每打下一片土地，每征服一個部落，這片新的土地和人口，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他們封國的一部分，也成為了周王朝疆域的一部分。”
“皇爺爺您看，齊國吞併了萊夷，國土擴大了數倍；晉國不斷與北戎交戰，最終稱霸中原；秦國地處西陲，與西戎血戰百年，最終從一個不起眼的小國，變成了戰國七雄之一；就連被視為蠻夷的楚國，也在南方開闢出了千里疆土。”
“所以，西周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並非是周天子一個人打下來的。而是由他分封出去的幾十上百個諸侯，像無數個拳頭一樣，向著四面八方同時出擊，一代又一代人，篳路藍縷，開疆拓土，硬生生打出來的！整個周朝，就像一個不斷滾大的雪球，而那些諸侯，就是黏在雪球上的新增的積雪，讓這個雪球越滾越大！”
朱雄英一口氣說完，殿內再次陷入了寂靜。
朱元璋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那雙洞察世事的眼睛裡，此刻卻充滿了濃濃的困惑。
他聽懂了朱雄英說的每一個字，也聽懂了這段西周開疆拓土的歷史。這確實是他之前未曾細想過的角度，很有道理。
但是，
他依舊聽不懂，孫兒說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和解決大明藩王的問題，又有什麼關係？
難道是讓咱的兒子們，也去學著晉國、齊國，去攻打北邊的韃靼，南邊的安南？
可那是我大明的邊疆，是我大明的國防，本就是他們分內之事，何須多此一舉？
再者說，西周的結局，不正是因為這些諸侯國打著打著，就打成了氣候，一個個尾大不掉，再也不把周天子放在眼裡，最終天下大亂嗎？
朱雄英講了半天西周擴張的好處，卻絲毫沒有提及這套制度最終是如何崩潰的。
在朱元璋聽來，這無異於只說吃藥能治病，卻閉口不談是藥三分毒的道理。
他越想越糊塗，越想越覺得孫兒是在繞圈子，說一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他的耐心正在被一點點消磨。
這小子，到底想說什麼？
看著皇爺爺眼中漸漸消磨的耐心，和那份幾乎要按捺不住的帝王威嚴，朱雄英知道，不能再繞彎子了。
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稚嫩的脊樑，目光灼灼地迎上朱元璋審視的視線，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
“皇爺爺，孫兒的意思是，我們不僅要學西周，而且要比西周做得更徹底！”
“我大明，也應當行‘分封’之策。讓諸位皇叔，都去做那開疆拓土的諸侯！”
轟！
此言一出，彷彿一道驚雷在奉天殿內炸響。
朱元璋那雙剛剛還充滿困惑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眼中的血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開來。
他猛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因為動作太過劇烈，龍椅都發出了咯吱一聲刺耳的悲鳴。
他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孫兒，那眼神，像是要將朱雄英生吞活剝了一般。
“你說什麼？”
朱元璋的聲音嘶啞而低沉，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憤怒和失望，
“你再說一遍！”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窮盡半生心血，南征北戰，流盡了血，犧牲了無數兄弟，才將這四分五裂的天下重新捏合成一個整體。
他最痛恨的，就是前元那種分封裂土、各自為政的制度，他設立行省，加強中央集權，就是為了避免重蹈覆覆。
可現在，他最鍾愛、最寄予厚望的皇太孫，竟然讓他親手打破這一切，讓他的兒子們，去當那割據一方的諸侯？
這是何等的荒謬！
何等的悖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