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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漠言的焦慮

“回來了!”

張啟民推開那扇熟悉的硃紅木門,一股混合著南方臘味與北方餃香的暖流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他一路的風塵與寒意。

母親李鳳英第一個從廚房探出身,圍裙上沾著麵粉。

父親和爺爺正在堂屋門口掛紅燈籠,聞聲也轉過頭,臉上綻開驚喜的笑容。

奶奶坐在廊下的藤椅裡,眯著眼笑,膝上蓋著南方老家帶來的毛毯。

這個年,是張家老少齊聚燕京的第一個團圓年。

張啟民回到燕京,時間已經是農曆臘月二十六了。

隨後,張啟民看到了陳虹。

只見陳虹繫著一條江西蠟染的圍裙,正將一盤金黃的炸年糕端上院中的石桌。

見到張啟民,她眼睛一亮,快步走來,自然地接過他手中的行李:

“路上還順利嗎?奶奶唸叨你一早上了……”

三天後。

夜幕降臨,四合院燈火通明。

堂屋裡的八仙桌上,擺滿了南北交融的年夜飯:

燕京特色的芝麻醬糖餅、豆醬、燉吊子,與李鳳英精心烹製的南方臘肉、臘腸、梅菜扣肉相映成趣。

最具特色的,是陳虹親手做的江西釀豆腐和粉蒸肉——這是她第一次在北方過年,卻執意要讓這個家保留一份贛南的風味。

“來,嚐嚐這個。”

陳虹將一塊釀豆腐夾到張啟民碗裡,

“我媽在電話裡說,這是咱們老家過年必備的。”

飯前,陳虹特地用院裡的座機給江西老家打了長途電話。

張啟民聽到她在廚房門口低聲說著:

“媽,啟民回來了……一切都好,你們放心……燕京過年很熱鬧……”

結束通話電話後,她眼角有些溼潤,但回到桌上時,又恢復了溫婉的笑容。

舟倡義一家回陝省過年了,四合院裡就剩下張啟民一家。

年夜飯後,一家人全家圍坐在燒得通紅的煤爐旁。

年夜飯的餘溫還未散盡,堂屋裡的歡聲笑語漸漸沉澱為一種寧靜。

煤爐子燒得正旺,紅彤彤的火光映照著一家子的臉龐。

“小虹。”

奶奶的聲音溫軟,帶著濃重的江南口音。

她顫巍巍地從大襟棉襖的內側口袋裡,摸索出一個用紅紙仔細包好的小封包。

“這是奶奶一點心意,佑你來年平平安安,順順遂遂。”

奶奶將紅封包塞進陳虹手裡,枯瘦的手緊緊包裹住她纖細的手指,掌心溫暖。

陳虹愣住了。

她握著手中那份量不輕的紅包,眼眶瞬間就熱了。

她剛要推辭,爺爺張時福在一旁樂呵呵地開口了:

“收下收下!我們老家的規矩,沒出嫁的姑娘,都是小孩兒,都要拿壓歲錢的!”

張時福也拿出一個紅包。

樣式與奶奶的相仿,但疊得更為方正:

“這是爺爺的壓歲錢,拿著!”

陳虹捧著兩個紅包,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只能連連點頭:

“謝謝奶奶,謝謝爺爺……”

這時,李鳳英笑吟吟地走過來,將她早就準備好的紅包,輕輕放在陳虹的手心裡:

“小虹,這半年你工作辛苦,在家裡,我們都把你當自家女兒看的。”

李鳳英的話語溫柔而有力,目光慈愛。

最後是張水林,將一個大紅的、鼓囊囊的信封推到陳虹面前,眼神裡滿是認可與憐惜。

“小虹,你頭一遭不在自家爹孃身邊過年,到了我們張家,就是自家孩子。”

這是張啟民一家從老人到父母,對她毫無保留的接納、疼惜與對未來兒媳的認定。

一股巨大的溫暖湧上心頭,陳虹的眼底冒出了淚花。

“謝謝爺爺奶奶,謝謝叔叔阿姨……我很開心……”

李鳳英拉著陳虹的手:

“小虹,過了年,你就大一歲了,歲歲平安!”

張啟民看著這一幕,不由得笑了。

北方的餃子在沸水中翻滾,南方的年糕在蒸籠裡飄香。

陳虹起身,正細心地為爺爺奶奶添茶。

在這個融匯了南北風情的四合院裡,張啟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故鄉可以是一個具體的地方,也可以是心愛之人所在之處。

零點的鐘聲,從遙遠的電報大樓傳來。

衚衕裡,頓時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

張啟民握住陳虹的手,在瀰漫的鞭炮聲中,輕聲說:

“這是我們第一個在燕京過的年。”

陳虹靠在他肩上,望著夜空中綻放的煙花,輕輕點頭……

正月十五剛過。

年味還未散盡,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造訪柺棒衚衕的四合院。

“漠言兄!”

張啟民開門,驚喜地看見風塵僕僕的漠言站在門外,手裡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

“啟民兄,我從山東回來了,一下火車就來找你!”

漠言操著一口濃重的山東口音。

漠言的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他剛從高密老家過完年返回燕京,他幾天後還要去工作的地方辦交接,卻迫不及待地來找文友交流。

兩人在書房坐定。

爐子上的水壺,咕嘟作響。

漠言都來不及寒暄,直接從公文包裡掏出一沓厚厚的手稿,鄭重地放在桌上。

“成了!”

他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酒鄉》,我的新長篇。”

張啟民接過手稿。

稿紙皺皺巴巴,上面密密麻麻布滿了修改的痕跡,有些頁邊還沾著可疑的汙漬,彷彿真的浸透了酒香。

“我可能寫了一個可怕的故事。”

漠言點燃一支菸,深吸一口,

“但不是周樹人先生筆下那個殘酷的社會現象,是狂歡的、荒誕的。在酒鄉里,人們吃…….”

他越說越激動,揮舞著夾煙的手,煙霧在書房中繚繞。

他詳細地講解著小說中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偵察員小丁奉命調查酒鄉市聳人聽聞的案件,卻一步步陷入慾望的泥潭;

業餘作者李二斗與釀酒女工金九月的愛情在醉生夢死中扭曲;

那個貫穿全書的可怕意象,既荒誕又真實得令人戰慄。

“你看這一段,”

漠言翻到其中一頁,聲音因激動而高亢,

“我寫李二斗醉酒後,看見月亮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酒盅,星星全是下酒菜。我要的就是這種醉眼朦朧中的真實!”

張啟民靜靜地聽著,不時翻動手稿。

他能感受到這部作品的重量——這不再是《紅高粱家族》中那種原始生命力的噴發,而是一種更復雜、更絕望的寓言。

漠言將他對這個荒誕時代的觀察,全部濃縮在了這個“酒鄉”之中。

“你打算投給哪家?”

張啟民問。

“《人民文學》。”

漠言毫不猶豫,

“雖然《當代》的舟倡義老師跟我們都熟,但我覺得《人民文學》的氣度更適合這部作品。只是……”

他忽然嘆了口氣,興奮的神色褪去,露出一絲憂慮,

“這樣的小說,不知道能不能被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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