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湖畔少女
會場外的走廊上，光線氤氳在冬日中午的暖陽裡。
“張老師……”
少女的聲音，帶著一絲緊張的顫抖。
“沈伊然？”
張啟民終於從記憶深處打撈起這個名字，語氣帶著確認後的溫和驚訝，
“你長高了？也……更像個大學生了。”
張啟民看著逆光中那道纖細的身影，是少女亭亭玉立的青澀輪廓。
那抹紅色圍巾，像冬日裡跳動的火苗，映得她白皙的臉頰泛起一層柔光。
烏黑油亮的長辮子靜垂胸前，透出一種這個年代少有的、被精心呵護的秀美。
一年多前，在瀧泉見到的那個高三女孩，沉靜中帶著倔強，與眼前這個眉眼間多了份自信與書卷氣的少女重疊。
但卻又分明不同了。
沈伊然臉頰微微泛紅，心底湧起一股暖流。
他還記得她！
而且看得如此仔細！
“張老師，我在《錢江日報》上讀到您的文章了。”
沈伊然抬起手，手中緊緊攥著那份報紙，
“《西湖，我的一滴淚》……我，我讀了好幾遍。”
沈伊然的話語裡充滿激動，清澈的眼睛蘊藏千言萬語，最終匯成一句，
“寫得真好，和我讀過的所有寫西湖的文字都不一樣。”
“謝謝。”
張啟民微笑著，心中也有一絲感慨。
在這個時空，能遇到理解這篇散文背後複雜心境的人，且還是個他曾鼓勵過的女孩，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奇妙的緣分。
這時，上午的會結束了，參加會議的代表們正陸續走出會場。
“外面冷，找個地方坐坐？”
張啟民提議道，他注意到沈伊然的穿著雖比一般學生講究——那件呢子外套質地挺括，顯然是家裡精心置辦的，但站在通風的走廊裡，仍不免有些瑟縮。
“好……”
沈伊然連忙點頭，隨即又略帶遲疑地補充，
“會不會耽誤您的時間？”
“上午的會議已經結束了。”
張啟民搖搖頭，
“我知道附近有個地方，還算清靜。”
張啟民沒有帶沈伊然去需要外匯券的涉外賓館咖啡廳，而是領著她穿過大街，來到臨近西湖邊的一家老字號茶室。
茶室古舊，但溫暖。
走進室內，空氣中瀰漫著龍井茶的清香和炭火盆帶來的乾燥暖意。
臨窗的位置，可以望見外面寒意蕭索的湖光山色。
兩人落座後，一杯熱茶，暫時緩解了初見的侷促。
沈伊然雙手捧著溫熱的茶杯，彷彿鼓足了勇氣，終於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向張啟民：
“張老師，其實……我更早的時候，就讀過您的《白鹿村》了。”
“哦？”
這倒讓張啟民有些意外。
那部描寫家鄉歷史風雲的長篇小說，在文學界雖褒貶不一，但對於一個年輕讀者來說，或許有些沉重。
“嗯，”
沈伊然用力點頭，眼神閃爍著光芒，
“我讀的時候，想您怎麼能把一個山裡的老族長固執和悲涼寫得那麼透？他守著老舊的事物，就像守著一艘快要沉沒的舊船，明明知道沒用，卻還是要站在那裡……還有田小娥，她不是壞，她是那個時代裡，想活得像個人，卻找不到路的可憐人。”
她的話語漸漸流暢起來。
張啟民發現，沈伊然的話，帶著少女特有的敏銳與未經世事卻努力理解世事的認真。
“我覺得您寫的不是故事，是一個時代的魂。我爸爸……他也說，這本書讓他想起了很多年輕時候的事。”
她提及父親時，略微頓了一下。
張啟民自然知道，沈文泉擔任著儷市市委秘書長，以沈伊然這樣的家庭背景，能讓她接觸這樣的作品，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此，張啟民心中不禁對沈伊然刮目相看。
這不僅僅是一個幸運的、家庭條件優越的女孩，更是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和文學感受力的姑娘，和當初在瀧泉一中第一次見到時的桀驁不馴不可同日而語……
“伊然，你能讀出這些，很難得。”
張啟民由衷地說，
“很多成年人，也未必能看到這一層。”
得到張啟民的肯定，沈伊然的眼睛更亮了，像是落入了星子。
她趁勢說道：
“張老師，我一直想當面謝謝您……我剛上高三那會兒，要不是聽了您的講座……”
張啟民微笑地注視著沈伊然。
“後來，在儷市，我跟我爸爸和劉懿叔叔打賭時，您那麼肯定地說我能考上大學，又跟我說‘知識能帶人去看更遠的世界’……如果不是您，我可能最後衝刺的時候，就真撐不住了。”
張啟民不由得皺起眉頭，自己有說過那些話嗎？怎麼都不記得了？！
沈伊然的聲音略帶顫抖，那段揹負夢想的歲月，正是因眼前這個人的見證和鼓勵，而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
終於，她說出了感謝：
“我現在能在杭大中文系讀書，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您。”
“不，伊然，”
張啟民溫和地糾正，
“那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我只是一根火柴，試圖點亮你本就擁有的光。你能考上，也證明了你自己本身的實力。”
少女因為激動和羞澀，面龐微紅。
此時，茶室的燈光明亮，窗外，西湖一片平靜。
遠處的保俶塔，模糊的剪影若隱又現。
這樣的氣氛，顯然很適合交談文學和往事。
沈伊然沉默了片刻，彷彿在下定某個決心，她再次抬頭時，目光裡多了些別的東西，那不再是單純的崇拜或感激，而是一種更個人、更微妙的情愫。
“張老師，”
她的聲音輕了下來，像怕驚擾了這一刻的寧靜，
“我……我以後，能常向您請教嗎？關於文學，關於寫作……我，我也想試著寫點東西。”
那雙凝望著張啟民的眼睛裡，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也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全然的信賴與傾慕。
張啟民看著她，看著那在紅色圍巾映襯下格外嬌豔的臉龐。
他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溫度。
他心中微微一動，沉吟起來。
在這短暫的沉默裡，沈伊然緊張得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終於，張啟民端起已經微涼的茶杯，露出一個懇切的笑容：
“當然可以！能看著你在文學道路上走下去，我想，這會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剎那間，沈伊然臉上的忐忑如同冰雪消融，綻放出一個無比明媚、無比安心的笑容：
“其實，你在瀧泉一中念高三的時候，我是高二，說起來，我們還是校友！”
張啟民愣了愣，也笑了。
沈伊然的話語恢復了以前的調皮：
“那我以後，就叫你啟民哥吧……”
不知不覺間，沈伊然嘴裡的“您”變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