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西湖的水,我的淚》
本次錢江省作家代表大會,會議的日程是三天。
第一天的議程,在熱烈的氣氛中結束後,張啟民和舟倡義從餐廳回賓館四樓休息。
半路上,舟倡義又被幾位熱情的作家拉住,邀請過去請教問題。
張啟民遂一個人回到房間。
南方冬天的夜晚,來得特別早。
白日裡,被眾星捧月的暖意尚未完全散去,窗外暮色已早早降臨。
他沏上一杯熱茶,才剛喝兩口,一陣敲門聲,便輕輕響起。
門外,站著的是女作家王旭楓。
王旭楓穿著一件厚厚的深色棉衣,臉頰被寒氣凍得微紅,正一臉笑意看著張啟民。
“旭楓姐?!”
張啟民驚喜喊道。
因為一天裡自己被眾多人圍住,他竟還沒有發現王旭楓今天也來開會了。
“啟民,沒打擾您吧?”
“沒有沒有,快請進!我這次來,是專程來開會的,沒有寫作計劃。”
張啟民熱情地招呼王旭楓。
說起來,兩人之間的最近一次聯絡還是電話裡的溝通,當時,王旭楓告訴張啟民,她已經突破了《楠方有嘉木》的瓶頸。
而《楠方有嘉木》最初的創意,就是張啟民給予王旭楓的啟發。
王旭楓對茶文化的濃厚興趣與知識積累,促成了《楠方有嘉木》的寫作。
許久未見,張啟民發現王旭楓竟比之前老了許多。
臉上,原本光潔的皮膚,此刻變得有些憔悴。
算起來,她才比張啟民大十四歲,此刻三十五六的年紀正是一個女子一生中生命力最旺盛的時候,看來,她是被《楠方有嘉木》折磨壞了!
“啟民,《楠方有佳木》的初稿,我……我寫出來了。”
王旭楓在椅子上坐下,眼神疲憊,
“可是,我越看越覺得不對。結構上很混亂,像是茶樹枝椏,四處蔓生,理不出主幹……”
“哦?”
張啟民注視著王旭楓。
“裡面的人物,尤其是幾位主要茶人的形象,也總覺得隔著一層霧,不夠飽滿立體。”
張啟民認真地聽著,不時點頭。
他正要開口時,舟倡義回來了。
“喲,啟民,有客人啊。”
“舟老師,你回來得正好。”
張啟民眼前一亮,立即向舟倡義介紹道,
“這位是王旭楓同志,我們錢江省一位非常有潛力的青年作家。旭楓姐,這位是《當代》雜誌的舟倡義老師,我的老朋友,看稿子眼光最是毒辣。”
王旭楓聞言,臉上立刻顯出又驚又喜的神色。
舟倡義作為《當代》雜誌的資深編輯,張啟民這樣的介紹一點也不為過。
對王旭楓這樣長期在地方上深耕的作家而言,《當代》雜誌和其大編輯,無疑是雲端上的人物。
王旭楓連忙起身,恭敬地問好。
張啟民順勢將王旭楓的困境簡單說了一下,然後對舟倡義笑道:
“舟老師,你在這方面是專家,正好指點迷津。”
張啟民同時看向王旭楓,向她使了個眼色。
王旭楓立刻領會到了張啟民的意思,開始介紹自己創作的初衷、想表達的核心,以及她在結構上的碰到的具體困擾。
舟倡義耐心地聽著,眼神越來越明亮。
張啟民看著眼前的一幕,心說,有戲!
果然,舟倡義開始向王旭楓提問。
舟倡義的問題往往一針見血,直指核心,讓王旭楓在應答間,遇到的困擾似乎清晰了不少。
最後,舟倡義建議道:
“茶葉的生命在山水,在火焙,更在時光的沉澱。你的人物,或許不是不飽滿,而是少了些如同茶葉般在命運之鍋中的‘揉捻’與‘淬鍊’。”
王旭楓不斷點頭。
“不妨試著將人物的個人命運,與時代、與茶這片樹葉的流轉更緊密地結合起來……”
一番暢談過後,窗外已徹底漆黑。
張啟民見王旭楓若有所悟,之前一直微蹙的眉頭舒展開來,他也心情大好。
今天,坐著開了一天的會,渾身疲乏。
張啟民提議道:
“屋裡悶,不如我們到西湖邊走走?換換腦子,或許靈感和思路就來了。”
舟倡義和王旭楓均表示同意。
此時的杭城賓館,離西湖隔著一條街,三人出賓館,信步走向不遠處的西湖邊。
事實證明,張啟民的建議是多麼不合時宜!
因為一月的西湖畔,寒風蕭瑟,遊人寥寥。
與平日裡的波光瀲灩截然不同,此時的湖面籠罩在一片沉靜的青灰色調中。
靠近岸邊的水域,竟結了一層薄薄的、不連續的冰凌,在稀疏路燈的映照下,發出幽微的冷光。
三人瑟縮著身體,沿湖濱,在湖畔徜徉。
不久,三人的眼前,湖面上出現了大片枯萎的荷梗殘枝。
殘荷以各種絕望的姿態,挺立在冰冷的湖水中,給人以堅韌、殘酷卻又充滿力量的感覺。
來自黃土高坡、常年生活在燕京乾燥空氣中的舟倡義,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這……”
他見過北國千里冰封的壯闊,卻從未想象過以柔美溫婉著稱的江南西湖,在嚴冬中,竟會展現出如此一種“殘缺之美”。
“這哪裡是欲把西湖比西子啊!”
舟倡義情不自禁地感嘆,
“這分明是一幅被時光侵蝕,卻韻味更顯的古畫。太美了!一種帶著痛感的美!”
舟倡義情不自禁說出來的話,也瞬間擊中了張啟民和王旭楓。
完美無缺,絕非藝術的最高追求!
生命的真實與堅韌,往往正是在凋零與殘缺中得以最深刻地彰顯!
眼前,破敗、卻傲然的殘荷,讓兩位作家心中一動……
等回到溫暖的賓館房間,張啟民卻毫無睡意。
方才,西湖邊那冷峻而深刻的美,還在他心中激盪、沉澱。
張啟民的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愫。
冬日的西湖,與他記憶中被無數文學作品和流行歌曲美化、定型的西湖重疊又分離。
他想起日前《錢江日報》副刊的約稿,希望他能寫一篇關於杭城或西湖的散文。
他在書桌前坐下,擰亮檯燈,鋪開稿紙。
他思緒飄飛,穿越了時間的屏障。
冬夜的靜謐裡,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顯得格外清晰。
一句原本在時空裡,要幾年後才會被創作、唱遍大江南北的歌詞,自然而然地流淌至筆端,成為了張啟民此刻最真切的心聲:
“西湖的水,我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