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5章 1362為了活著
貝魯特。
老夫婦手牽著手。
老先生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帆布包。
老婦人緊緊拉著小女孩。
一家三口在人群中緩緩前行。
揹包裡是他們的最後一點家當。
幾件衣服,一個碗,還有幾本充滿懷念的相簿。
以及最寶貴的,藏在揹包的最下面,被老先生緊緊抱在懷裡的。
三個半巴掌大的乾麵餅。
老夫婦把房子賣了,換了五個麵餅。
臨出發前吃掉了一個半。
這已經是他們三個這兩天吃的最飽的一頓了。
但也不敢多吃,因為路途還很遠。
小姑娘不知道為什麼又離開了家。
但她沒有哭鬧,她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還穿著那件大大的,軟軟的襯衫。
還有一雙一隻紅色,一隻綠色,湊不成一對的鞋子。
隨著爺爺奶奶,默默的走著。
不知道要去哪兒,也不知要走多久。
更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待著她。
應該是好地方吧。
因為同行的人很多。
卻並不像她流落街頭時候看到的那麼……暴躁。
沒有喊著震耳欲聾的口號,也沒有揮舞花花綠綠的旗子。
就只是沉默的走著,安靜,平和。
偶爾不自覺的扯動嘴角。
好像是在……笑。
好久好久沒有在大人的臉上看到笑臉了。
除了那些來家裡搬走傢俱的壞人。
搬東西的時候一點都不小心,把奶奶特別喜歡的梳妝鏡都給摔碎了,還衝她陰陰的笑。
被奶奶拿棍子打出去的。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奶奶吼的那麼大聲。
但是小女孩一點都不害怕。
而今天,沒有那樣的人。
今天早晨出門的時候,爺爺喊了好多好多的人,都是從一棟棟房子裡走出來的。
拿著棍子、鋼管、甚至還有刀子,匯聚在街上一起走的。
早晨聚集了好多好多肉,聽奶奶講,都是鄰居們,還有好心人。
匯合在一起後,年輕些的男人們走在外面,拿著武器。
爺爺奶奶還有她,還有其他的小朋友和爺爺奶奶們被圍在中間。
大家一起往外走。
路過街口的時候,還看到了來家裡搬走傢俱的壞人們呢。
好幾個壞人,在街上站了一排,不讓他們過去。
結果被一頓石頭棍子打的滿頭包,好像野狗一樣逃跑了。
小女孩偷偷看到了,爺爺也丟了一塊磚頭,砸在跟奶奶吵架的那個壞人頭上,鼓起好大一個包。
可好笑了。
現在那塊磚頭還裝在爺爺的揹包裡呢。
然後就是不斷有人加入他們的隊伍,他們的隊伍也加入到了更大的隊伍裡。
如涓涓細流,不斷匯入江河,一路洶湧著向著南方走去。
走啊走,走啊走,一直走到了晚上……
沒有房子,也沒有床。
但小女孩卻並不害怕。
因為有爺爺奶奶在,還有一起出發的好多好心人也在。
他們露宿在一個公園裡,砍掉樹木,拆掉長椅,點起篝火。
爺爺去找來了水。
這裡有一條引水隧道,是從水庫往市區供水的。
現在水泵因為沒有燃料而停了,但管子裡還有水,雖然不太好喝。
有一家鄰居帶著一口鐵鍋。
大家湊在一起,奶奶拿出兩個麵餅,有人拿出了鹽和胡椒,還有人拿出胡蘿蔔和捲心菜。
甚至還有一個人,從外套裡面,貼身的口袋裡,掏出一個仔仔細細包著的小方塊。
一層一層開啟,裡面竟然是一塊乳酪。
乳酪啊,小女孩已經忘記了上一次吃乳酪是什麼時候,盯著乳酪下意識嚥了咽口水。
聲音特別響。
但是沒有人笑她,因為所有人都在咽口水。
乳酪啊,往日裡平平無奇的食品,在現在竟然如此的誘人。
鍋子裡咕嘟咕嘟燒開了水。
幹餅子掰碎了丟進去。
胡蘿蔔和捲心菜隨便切切丟了進去。
那一小塊乳酪。
遲疑了許久,也丟了進去。
最後加上鹽和胡椒。
煮了一大鍋奶油蔬菜麵糊糊。
大家一起把它吃掉了。
吃完之後肚子裡暖烘烘的。
好幾天了,小女孩還是第一次吃得這麼飽。
靠在奶奶懷裡,小腦袋一點一點的打瞌睡。
篝火堆噼裡啪啦在作響。
大人們說話的聲音越飄越遠。
最後聽到的是,爺爺用著充滿希望的聲音,低低的說著:“……再走一天,明天就能到了,聽說那邊有吃的……”
是啊,吃的。
吃的不就是希望麼……
小女孩沉沉的進入了夢鄉,嘴角還掛著笑。
應該是一個香甜的夢……
——
第二天一大早。
人群重新啟程,繼續向南。
他們還是不可避免的踏上了逃荒的路途。
逃荒啊,如果在東方的話,自古以來都是一條艱辛的道路,人但凡有一條生路,絕不會去逃荒。
因為真正能抵達目的地的人,十不存一。
沿途的饑荒、瘟疫、土匪、人販子、潰兵、地主團練,還有同行的任何一個人,都會在任何一個不注意,或者注意了也沒用的時候,奪走一個人的生命。
好在,這裡是利巴嫩。
利巴嫩是一個小國。
好在,他們要去的地方,是南部奶茶店控制的範圍。
更好在,奶茶店控制的範圍就在貝魯特南郊。
真是神奇的地方。
一個國家,兩個政府,兩個軍隊,互相敵對。
但就在首都的郊區,卻相安無事了整整三十多年。
這簡直太好了,為逃荒之旅提供了無窮的便利。
從老夫婦家出發,到奶茶店控制的南郊,只有四十公里。
只有兩天的路程。
身強力壯的甚至一天就能到。
萬幸啊,但凡再遠一些,兩位老人帶著一個六歲的小女孩,肯定是走不過去的。
所以在第二天的黃昏。
老夫婦和小女孩,輕鬆的跨過了那條線。
那個飄著黃色旗幟,旗子上畫著ak47的地方。
平平靜靜,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本來這裡是有一支軍隊守著的。
但是聽接待他們的人說,對面衝過來一夥人,噠噠噠槍一響,守著的軍隊全跑光了。
對了,接待他們的人是一個叫艾敏的中年男人。
跟他的名字一樣,是個老實人。
也是從貝魯特來的,登記的時候得知,住的地方離老夫婦家只隔了兩個街區。
三天前就餓的受不了跑過來了,正好看見噠噠噠。
然後因為來得早,被招募了當志願者。
一行人跟著他又往前走了幾百米。
眼前出現一大片營地,就只有迷彩帳篷和灰撲撲的毯子組成的營地。
很簡陋,但是很大,一眼望不到邊。
聽接待的人說,這裡足足有一百萬人。
感覺整個貝魯特的人全跑過來了。
這麼多人聚在一起,自然是嘈雜,混亂,也不是很乾淨。
但是空氣中瀰漫著的卻是濃濃的,食物的香氣。
小女孩抽了抽鼻子,咧開缺了一顆牙洞洞的小嘴,開心的笑著,拉拉奶奶的手,“奶奶,有吃的。”
老婦人一手拉著老先生,一手拉著小女孩,同樣咧嘴笑了起來,“對,對,是有吃的。”
“吃的有的是!”艾敏笑的最是大聲,但笑過之後,又忍不住小聲嘀咕一句,“雖然很難吃。”
不過同行的人沒有一個聽見他後面那句話,即便聽見了也不在意,有的吃就行啊,這時候了誰還管難不難吃。
紛紛跟他打聽這裡的食物是真有麼,是敞開供應麼,要花多少錢,能不能貸款,有沒有工作的地方……等等等等許多許多問題。
問的艾敏一陣頭疼。
趕緊揮手將大家的話打斷,快速又大聲的說道:“食物多得是,敞開供應,知道你們都沒錢,銀行都沒了,所以不收錢,先安頓下來,先活下去,其他的以後再說。”
是啊,先活下去。
其他的,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艾敏帶著他們進入營地。
指明瞭哪裡是醫務室、哪裡是水站、哪裡是廁所。
還有最重要的,去哪裡領吃的。
然後給他們分配了帳篷,以及一人一條毯子,一個碗,一把勺子。
小女孩因為太小,還得到了一小罐奶粉。
只有這些東西,奶茶店也不容易。
不過逃荒來的這些人已經很滿足了,至少這裡有吃的。
簡單安頓一下,留下幾位老人看著東西和小孩。
其他人蜂擁的湧向領食物的地方。
領食物的地方也是一個帳篷,旁邊有穿著軍裝的人站崗維持秩序。
樣子很兇,每個人都端著步槍。
他們就是新聞裡每天都在報道的,非常“兇殘”的一幫“恐怖分子”。
但是此時,根本就沒人害怕。
所有人都被帳篷裡的幾口大鍋所吸引。
那裡面咕嘟咕嘟熬煮著,是一種灰白色又帶點黃色的……糊糊。
像被稀釋了的石膏,或是久未清洗的抹布漿出來的濁水。
每一口大鍋前,都排著長長的隊伍。
每一個遞到鍋前的碗,都會盛上滿滿一勺糊糊,一勺就是一碗。
因為沒有其他的東西,所以隊伍走的很快。
只十幾分鍾。
老先生就端著兩碗糊糊回到了帳篷。
他自己一碗,老婦人和小女孩分食一碗。
舀起一勺糊糊,老先生迫不及待送進嘴裡。
他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但這勺糊糊一入口,他的臉上還是皺成了一團。
從沒想過還有這麼難吃的東西。
明明看著挺稠,吃進嘴裡卻兼具了粘稠與顆粒感這兩種最糟糕的特質。
還真是“巧妙”啊。
用勺子舀起時,它不是流暢地滑落,而是不情願地、一坨一坨地墜下。
送進嘴裡先感受到的是一種粉狀的阻力,像是無數未能完全溶解的澱粉顆粒粗糙地摩擦著舌頭和上顎。
隨即,這些顆粒在唾液的作用下開始融化,變成一種黏黏的,好像漿糊一樣的東西,粘著在口腔裡,咽也咽不下去。
至於味道,好像是土豆泥,但幾乎沒有土豆味。
不對,“幾乎沒有土豆味”是一種仁慈的描述。
它不僅沒有土豆的香味,還有一股子土腥味,就像隔著一堵厚牆還能聞到的骯髒的埋過垃圾的臭坑又填上一層土卻還蓋不住的臭味的那種味道。
調味料更是沒有。
只放了一點點鹽。
還不如不放呢,沒有任何食物的風味支撐,那點鹽就是孤立的鹹。
無法勾起任何關於溫暖的,滿足的,關於食物的美好聯想。
吞嚥它的時候,就像是在吞嚥未經充分攪拌的建築用的膩子。
它連難吃都算不上。
沒有酸,沒有苦,沒有怪異的氣味。
只有惡劣的,極致的空洞與貧瘠。
它不挑戰味蕾,而是在消滅味蕾。
吃它的時候,沒有任何進食的預約。
即便已經餓了很久,即便已經一天沒吃東西。
也是難以下嚥。
每一口都是對忍耐力的考驗。
吃它,只為了完成機械的營養輸送。
好像它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純粹的、功能性的卡路里填充物。
吃它的目的就是為了裝滿你的胃。
如果不是吃下之後,真的能澆滅胃裡的飢火,也真的能感覺到透支的身體在緩緩的恢復,身上又有了力氣。
老先生恨不得連碗一起扔了。
可是,為了活著。
老先生還是一口,一口,慢慢的把這一碗糊糊全嚥進了肚子。
吃完後,那揮之不去的粉狀與黏膩感,久久盤踞在口腔深處,每每想起都是痛苦。
但是,能活著。
小女孩吃的也很痛苦。
但她很乖,很聽話,還是默默的把自己的一碗糊糊吃完了。
後來奶奶去要了一碗熱水,衝了點奶粉。
小女孩咕嘟咕嘟灌下去,才算好了一些。
老夫婦也喝了很多水,想把嘴裡的黏膩感衝下去,卻怎麼也衝不掉。
後來,老夫婦在營地裡找了份活計,才終於看到了他們吃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原來真的是土豆,一種特別巨大的,一隻手都抱不過來的大土豆。
他們的工作就是削土豆皮,然後切成塊,蒸熟,碾碎了再煮成糊糊。
幾天後,營地的物資充沛了些,又往裡面加了些麵粉、玉米,蘿蔔和捲心菜之類的東西一起煮。
味道才稍好了些,但還是很難吃。
他們也知道了,這種土豆有個奇怪的名字,叫“秋雁九號”。
是從遙遠的葉門運來的。
送到了南邊的提爾港,足足六萬噸。
足夠兩百萬人吃一個月。
而且不夠了還有,葉門那邊多得是。
葉門啊。
老先生知道那個地方,很窮,很破,一直在打仗,新聞裡總說那裡在鬧饑荒。
那個地方怎麼會有食物呢?
還這麼多?
後來他又打聽到。
這種土豆是更更遙遠的東方培育的。
在東方,這個土豆不是給人吃的。
連餵豬,豬都不吃。
它培育的目的是為了做酒精,就是醫院裡消毒的酒精。
喝的酒都做不了,味道太差。
但在葉門,還有在現在的利巴嫩。
它就是救命的東西。
雖然它裡面只有澱粉,沒有維生素,沒有氨基酸,更沒有微量元素。
以它為主食,時間長了會營養不良,會營養攝入失衡,會引發貧血、便秘、腹脹、夜盲症、牙齦出血等許多問題。
雖然吃它的時候每一口都是煎熬,只是為了吃而吃。
最好的方式是閉著眼睛往嘴裡倒,儘可能的,快速的塞進胃裡,填滿了完事。
它雖然有種種種種缺點,雖然它不好吃。
但是,能活著。
經歷過飢餓的人,太知道“能活著”這三個字有多重要了。
只要能讓人活命的,都是無上美味。
能活著就夠了……
所以葉門人給它另外起了個名字,叫做“生命果”,意思為它可以拯救生命。
它已經在葉門拯救了至少一千萬人。
現在,在這裡,貝魯特的南郊,又在拯救兩百萬,乃至更多的人……
雖然它很難吃。
但是,能活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