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媳婦
碃子上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馮三爺卻偏偏日上三竿了都還沒有過來。
畢竟昨晚在礦上剛剛死過人,綹子裡頭幾個主事的也擔心馮三爺那邊會有危險,似下里商量了一番,還是決定讓張老五過去看看,萬一出了點啥事,兄弟幾個也方便有個照應。
落鏟子下礦這種東西,不是一蹴而就的事。畢竟沒有哪個山頭的礦石寶貝,是可以一天就開採利索的。挖了坑道之後還要搭樑子,上架子,這是為了防止發生礦難,所必須安排的基本安全措施。
採石挖金的頭幾鏟子,倒還沒有太多講究,無非是看看坑道里頭能不能見著伴金石。
伴金石這東西,咱們在先前曾經說過。
一般情況下,採金工人開鑿礦井達到十丈左右的深度,就會在礦洞的巖壁上發現這種石頭。伴金石往往表面呈黃褐色,另外一頭像是被火燒過的一樣,漆黑無比。但凡在礦洞裡發現了伴金石,就一定預示著礦井裡會出現金子。
大多數在民間私採金銀的小老百姓,可幹不了掘地十丈這麼浩大的工程,他們落鏟子淘金的方向,大部分都是老天爺賞飯吃。
怎麼說呢?
就拿上次趙友忠發現了伴金石來說,平地上出現伴金石的機率也不是沒有。
多半情況下,這些石頭不是被前頭的金匠挖出來不要的,就是趕上大雨山洪,給大水或者泥漿衝下山樑的。
茲要是在山上趟嶺子的時候發現了這種石頭,甭管石頭是打草棵子裡撿的,還是在河水裡頭撈的。方圓五里之內,肯定就有大礦挖金,如果沒發現打好的礦眼,那您更是撿了個大便宜。
正所謂“山上有蔥,其下有銀;山上有薤、其下有金;山上有姜,下有銅錫”,這裡頭的“薤”,指的就是山裡頭長的一種野蔥,東北還有的人家願意把它叫成是“野蒜”或者“小根蒜”,葉子長得像是小蔥,卻有個大蒜模樣的根,開紫色的小碎花,也有開紅花的。
鄉下的老百姓大都願意把它們連根摘回家裡醃鹹菜,或者乾脆生著蘸醬吃了,那味道鮮香辛辣,是一道下酒的好菜。
有朋友說了,剛才不還聊著挖金子嗎?怎麼又說上山野菜了。
這裡頭和您說的這野蔥,可不是讓您漫山遍野的挖野菜吃去。發現伴金石的五里之內,茲要是有野蔥的地方,大機率在下面埋的就是金子。
所以一般的平頭老百姓,雖然不會望嵐嗅風這樣的本事,在山上趟嶺尋寶也並不是倆眼一抹黑地瞎弄一通。這叫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話說回來。
狼口崗子上的這座碃口,眾人才剛剛落鏟三丈,就見著了連成一片的伴金石。
馬士圖曾經幹過金匠,下鏟子打碃道也被安排在了頭陣,見到這麼一大片的伴金石,連他都傻眼了。
因為在一個金礦裡頭,最多也就能見著兩三塊牛腦袋大小的伴金石。
可如今這碃道卻並非如此。
平地落鏟三丈之後,以趙友忠圈出來的那條線為基準,線的裡面,是鬆軟的黑土;線的外面,則是質地堅硬的頑石。馬士圖曾經出於好奇,用鎬頭刨出了一塊石頭,那石頭一面黃褐色,一面漆黑無比,確信是伴金石無疑。這塊碃子,就好像是天造地設安排好了,等著他們下來採金挖礦的一樣。
他捧著那塊伴金石,連腿肚子都在跟著手腕子哆嗦,看向趙友忠和梁布泉的眼神,就活像是在看著神仙下凡一樣。
這馬士圖的表現為啥這麼激烈呢?
給您列為打個比方。
現代的有些年輕人,都願意吃榴蓮。說這個吃榴蓮就像開盲盒一樣,因為你不知道榴蓮的殼子裡頭究竟裝著幾瓣肉。命好的能開出五瓣來,遇到那倒黴催的,一共掰開了三瓣果肉,裡頭一瓣是空殼,另一瓣是爛的,剩下那最後一瓣果肉,還偏偏長了個大核。
如果把趙友忠比作相榴蓮的行家,被他看上的榴蓮拿工具掰開,去了果殼,裡頭就有二三十瓣的果肉跟那候著,而且各個是肉大飽滿,核小香甜。
您想想,誰聽說過一個榴蓮裡頭,長著二三十瓣果肉啊!
和那一個道理,這馬士圖打小就和金匠們生活在一起,長成這樣的礦脈,甭說是他了,恐怕就是他爹活過來,也是生平第一次見著。
隨後就是挖土取石,反反覆覆地機械性作業,中間挖到六七丈深的時候,被梁布泉喊停了一次,他上去和趙友忠私下嘀咕了一陣時間,意思說照著這樣的開鑿速度,第二天沒準就能見著金子。需要趕緊聯絡馮三爺,把後續衝金槽和熔金礦的工作提前安排好,以免耽誤了正常採金的效率。
張老五在日落西山的時候才回到了碃子上,他說馮三爺在今天早上害了一場大病,現在正臥床不起,已經下不來炕了。早上碃子裡死人的事,他已經和馮三爺說了,馮三爺把緝拿真兇和挖金子的事情,暫時交給張老五和趙友忠兩個人分別負責。
幾個人在下頭互相使了個眼色,各自揣著各自的心事,重新忙活起了採礦挖金的活計。
昨天剛開完小會,今天就病得臥床不起了?
梁布泉在心裡頭嘀咕著,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這姓馮的真他孃的是個老狐狸,魚鉤子下了一個又一個……我猜啊,他這病非得是見著金子了才能好。”
“梁兄弟,你一個人在那嘀咕啥呢?”
馬士圖就站在梁布泉的旁邊,雖然沒把他的話給聽全了,但咋說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你說大當家的是在裝病?”
“啥?”
雖然和眼前的這個黑漢子只有一面之緣,但是說實在的,梁布泉並不討厭他。
這人面相醇厚,應該也是個老實本分的主。
可是行走在外,防人之心不可無,梁布泉和他萍水相逢,也沒必要跟他聊太多掏心掏肺的話,所以趕緊乾咳了一聲,含糊道,“我啥也沒說啊,你聽錯了吧……大當家的趕在這時候還得病了,這傢伙……群龍無首了嗎這不是!”
馬士圖也沒有揪著這一個問題沒完沒了,憨厚地笑了一聲,換了個話題:“我相信,那六個人的死和你沒關係!”
梁布泉扯了扯嘴角,繼續低頭挖自己腳邊的土,不準備再和這黑漢子囉嗦。
就在這時候,不遠處的碃道里,突然傳出了“媽呀!”一聲怪叫。梁布泉和馬士圖相視了一番,趕緊扔下了手裡的傢伙事,朝著聲音傳來的地方衝了過去。
結果倆人只跑了一半,就聽見那頭的幾個人你推我搡的嬉鬧聲。
“完犢子玩意,一隻耗子給你嚇成那樣!你是老孃們啊,看見個耗子都害怕?”
“去你奶奶的!我正在這用功呢,突然之間鑽出來這麼個玩意,給嚇一跳那不是正常現象嗎?換成是你,挖土挖得好好的,突然之間一個大黑耗子從你腳面子上蹦過去,你也得嚇一哆嗦!”
“可別跟這廢話了,不就是一耗子嗎?拍死它得了!”
那隻大黑耗子,長得足有一隻小兔崽子那麼大,此時正被三個人堵在犄角旮旯裡頭,逃不得,退不得,瞪著兩個小豆眼,縮縮著兩隻前爪,像個人似的在那罰站。
眼瞅著鐵鍬就要掄下來,給這大耗子拍成肉泥,梁布泉和馬士圖離著老遠對幾個人扯著脖子大喊:“趕緊停下,別給它打死了!”
掄鐵鍬的那個,讓他們倆給喊得一愣,可等他反應過來又要掄鍬往下砸的時候,那隻大黑耗子早就跑沒影了。
“不就是一個耗子嗎,你倆至於這麼大呼小叫的?”
拿著鐵鍬的那個人悻悻地把手裡的傢伙事放下,“打死個耗子能咋的?平日在咱們綹子裡,這玩意我可弄死過不老少了。”
梁布泉撇了撇嘴:“礦洞裡有耗子是常事,它打它的洞,咱挖咱的碃道,井水不犯河水,你打死它幹啥?”
“更何況咱挖金子的和耗子乾的是一個買賣,都是打洞送土。在一個洞裡頭,應該算是一家人。”
馬士圖接過了話茬,接著道,“金行裡頭,把這玩意叫成媳婦。它一來沒傷著你,二來也沒咬著你,你聽說過一見面就殺媳婦的嗎?”
“認個耗子當媳婦?”
那三個爺們相視一笑,“可拉倒吧,老子可不想摟著耗子進被窩。”
“就是跟你們說說這個道理。”
馬士圖也咧開嘴丫子,跟著他們笑,“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門道;穿林子放山的,認老虎做他們的老把頭,我聽說南方下水走船運的,還得拜個麻繩當神仙。咱們乾的就是穿山盜洞的買賣,其實不單單是咱們,你見過哪個盜洞的會找老鼠的麻煩?都是一家人,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得得得,你也甭跟我們廢話了!”
那三個人許是讓馬士圖給絮叨煩了,一面擺著手,一面朝著別處退,“我們幹活去了,大不了往後見著了耗子,我們給它讓道,那總行了吧?”
看著幾個人垂頭喪氣地離開,梁布泉也似笑非笑地拍了拍馬士圖的肩膀:“行了,為了這麼一個耗子,你倒是也樂意多費這麼多口舌。”
“那不一樣,耗子是咱的祖師爺!這是規矩!”馬士圖皺著眉頭正色道。
梁布泉反倒是越來越覺得這個黑漢子好玩了,扯著嘴角又問了句:“你知道的不少啊!以前在礦上學的?”
“啊!”
馬士圖侷促地點了點頭,“從小我爹就願意和我講這些個山精野怪的事,我也樂意聽,一來二去的,就給當成真事記下了。”
“咱們這行把老鼠叫成媳婦的這件事,倒是千真萬確。至少在這點上,你爹並沒有忽悠你。”
聊著聊著,梁布泉突然把話風一轉,“剛才你要說啥來著?”
“啊?”
馬士圖訥訥地盯著梁布泉,“我……我沒要說啥啊?”
“你說……相信我不是害死那六個人的兇手。”
梁布泉眯縫起眼睛,壓著嗓子接著道,“你在這後頭,還有話要說吧?”
“啊……是……倒是真有話想說來著……”
被梁布泉這麼一問,馬士圖反倒把腦袋垂了下去,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只不過說了你也夠嗆能相信。”
“你不說,咋知道我不信?”
“這山上有狼。”
“廢話!哪座山上沒有狼?”
“這狼口崗子上的狼,和你說的不一樣。”
梁布泉樂了:“咋個不一樣法?狼口崗子的狼長了仨腦袋?”
馬士圖搖了搖頭:“我爹說,這崗子上的狼,有軍師!”
“啥玩意?狼還有軍師?”
馬士圖點頭如啄米:“狼軍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