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意料之外
杜老四一槍崩了他的乾孃。
劉乾孃身上的黑血濺了滿牆,一股難聞的惡臭隨即鋪天蓋地的襲來。
梁布泉眼看著十來顆金粒子“噼裡啪啦”地灑在老太太的床頭,那老太太的手指頭在床板上有規律地抽搐,肉身旋即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融化。緊跟著,十來個孩子的枯骨順著老太太身上爛肉的褶皺裡滑脫出來。
與其這麼痛苦地活在世上,倒不如死了痛快。
梁布泉當然明白杜老四的良苦用心,然而變數發生的實在太過突然。
槍響得沒有徵兆,老太太的死也沒有徵兆,他一開始甚至覺得杜老四是在朝著自己開槍。
噁心,頭暈,毫無間斷的耳鳴緊接著就洪水一般地狂湧而來。
梁布泉踉踉蹌蹌地剛要握住面前的短刀,身體一晃,隨即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剛剛從地上爬起來,腳下一軟又緊接著摔了個跟頭。這中間,他用餘光下意識地瞥了杜老四一眼,那個殺人如麻的莽漢此時正跪在地上“叮咣”地對著老太太磕頭。
耳鳴得實在嚴重,他聽不清杜老四連哭帶嚎地念叨些什麼,只知道杜老四那磕頭的架勢活像是在自殺,每一下子,都似乎奔著給自己腦袋撞漏了那麼使勁。
老太太的屋門不大一會,就“吱扭”一聲自己開啟了。聽見屋裡的響動,門外眨眼之間就圍上了一群人,男男女女,有大有小,一個個都捂著鼻子對屋裡指指點點。許是屋裡的黴臭味實在太大,人群在屋外合圍成了一個半圓,偏偏沒人敢進來。
看見床上橫七豎八的小孩的屍骨,那幾個丟孩子的人家瞬間就醒過神來了,跪在門外是哭天搶地,對著劉乾孃那具和體面一點都不沾邊的屍首破口大罵,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老太太苦了一輩子,臨死的時候終究是沒能落得個好收場。
還有幾個沒丟孩子,逃過一劫的男人女人,對著杜老四又是豎大拇哥又是作揖,扯著脖子聲援讚美,意思杜老四為民除害,那老太太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
杜老四被那幾個人誇得煩了,扭回身擼開槍栓,對著地面打了一梭子子彈。眾人全被杜老四的舉動給嚇傻了,這傢伙平時喝大酒,耍酒瘋倒是常事,但是杜老四就是再蠻再橫,兄弟們對他的評價也都不算差。因為這人講義氣,夠朋友,在他手底下辦事的兄弟,即便捅了天大的簍子,也只會挨他兩個嘴巴。
他從來都沒拿槍口對準過自己人,今天這是咋了?
眾人看著杜老四頂著滿腦門子的血,一步跨出門檻,那模樣活像是森羅殿裡的惡鬼,在世的活張飛,嚇得連忙朝後退了一步。
正想問問他杜老四是喝大了還是怎麼著,在這抽什麼邪風呢。杜老四竟然又對著眾人“撲通”一聲跪下了,跪正了之後,又開始磕頭。
“我杜老四對不起兄弟們,老太太偷了你們的孩子,現在孩子沒救了,你們插了我吧!”
幾個跟在杜老四身邊的崽子伸手扶他起來,被杜老四一胳膊甩開,“老四這輩子沒求過人,在這給兄弟們磕頭了!求求你們,別罵我娘!我娘也是為了我們哥幾個才……千錯萬錯,都是我們的錯!你們要打要殺我杜老四一個人擔了,別罵我娘!我求求你們列為了!”
人群一下子就啞巴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杜老四這又演的是哪一齣。
偷孩子的賊不是已經找著了嗎,還是他杜老四親手結果的,這本應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杜老四跪在地上求罵,這又是幹啥呢?
“我娘在生我的時候就難產死了,六七歲被我爹送去賣肉的家裡學藝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那老東西。從小到大,就沒人真正的心疼過老子,不知道啥是爹,啥是娘……”
杜老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老太太是我親手送走的,但是她救過我們的命!臨死她都想替咱們綹子裡頭做點啥……是!老太太偷你們孩子不對,殺了你們孩子她活該償命!你們罵的好,罵得對!老四不是不講理耍橫的混賬,老四不攔著你們罵人。但是我只求求你們,我娘她已經走了,有怨氣朝著我一個人來行不?至少讓老太太走的安穩點,行不?”
人群裡頭又是一陣騷動,過了能有半晌,一個膽大的伸著脖子朝杜老四問道:“二櫃頭,兄弟們不是難為你,我們是對事不對人。你殺了那個老癟犢子,這事做得漂亮,那叫大義滅親。但是你這麼護著她,對那幾個讓老太太啃了的小崽子而言,你覺著合適嗎?”
“對!俺家娃死得這麼不明不白,你們磕了幾個頭就算完了?綹子裡的家規是啥來著?合著你杜老四仗著自己是二櫃的身份就能胡來咋的?那可不行,把那老太太燒咯!要不然平不了我們家小崽子的怨氣!”
“四哥,這裡頭和你沒關係,你也不用跪著了,也不用磕頭。你讓開吧,讓我們把那老東西抬出來,別攔著了!”
人群裡嗚嗚泱泱地出來了四五個精壯的漢子,又是架胳膊又是抬腿,就想把杜老四給挪開。只可惜,杜老四是個牛犢子的體格,他不想動,就是再來十個老爺們也抬不動他。
這人也不吭聲,跪在地上沒了命地給眾人磕頭,早先那副威風勁,早在那一槍過後,給崩了個煙消雲散:“你們燒了我娘,就是燒了我!杜老四這輩子沒見過親孃,劉老太太就是我娘!我不求別的,你們燒了我娘之前,先插了我!我給你們解氣,我娘做得那些惡事,我給她抗!”
“哎呀我說二櫃頭,你咋這麼犟呢!我們燒了你幹啥?那老癟犢子做的惡,誰都替她抗不了。往後你還是咱們綹子裡頭主事的人,我們知道你孝順,這件事跟你沒關係,你起來!”
“我再聽見誰管我娘叫老癟犢子,我就他孃的弄死誰!”
杜老四的眼珠子充血,“呼啦”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手裡死死地捏著那杆盒子炮,咬牙切齒道,“老子要賠你們命你們不幹,讓你們別罵我娘你們不幹,咋的?你們幾個沒完沒了的,是他孃的想要翻天啊!”
“誰要翻天,大傢伙聽聽,誰要翻天啊這是!”
人群裡頭一個女人啞著嗓子哭嚎道,“你杜老四就是仗著自己是二櫃頭在這欺負人,老孃我就是和你拼了,也得他孃的燒了那個老雜種!”
“娘了個炮仗的,給臉不要臉,你還他孃的敢罵我娘!”
杜老四咬牙切齒地舉槍就要打,就在這時候,梁布泉在屋子裡頭高聲地喊了一句:“都他媽消停點吧!”
就這麼一愣神的功夫,人群裡又上來了二三十個大老爺們,三下五除二地就卸了杜老四手裡的槍,反手給他壓在了地上:“四哥,別怪兄弟們。你今天太反常了,在這麼鬧下去,咱就收不了場了!”
杜老四是牛一般的脾氣,腦門子嘩嘩淌血,還被幾十個人按著,就這樣他也不服:“我日你們八輩祖宗的,給老子撒開!娘了個炮仗的,我看誰敢動我娘!等老子拿著槍,老子把你們一個個的全他*媽弄死!”
“我說,都他孃的消停點,你們聽不明白話還是咋的!”
外頭吵吵嚷嚷,梁布泉的調門又拔高了好幾個度,“把四哥撒開!”
人群裡有人冷哼了一聲:“你他孃的算是那根蔥,你說撒開就撒開?他杜老四瘋了,這要是萬一傷了我們……”
“傷你奶奶個炮仗,黑瞎子打坐,你他孃的裝什麼黑菩薩!”
梁布泉拎著柄短刀晃晃悠悠地從屋子裡邁出來,“那老太太沒有腿!”
“沒有腿?”
眾人面面相覷,一個按著杜老四的老爺們搶著道,“沒有腿咋了,啥意思?”
“啥意思?”
梁布泉白了那人一眼,“一群他孃的扒子,沒有腿還拿啥偷你們家孩子!”
“孩子……真不是老太太偷的?”
人群又一下子炸開了鍋,這個要人趕緊給杜老四鬆開,那個說梁布泉和杜老四是一夥的,他說的話不能做數,一時之間老太太的門口吵吵嚷嚷,嘈嘈雜雜,她活著的時候都沒這麼熱鬧過。
“你們不相信,自己去屋子裡看啊!”
梁布泉強忍著頭暈目眩,側身倚在門框上,給這群人讓了條路,“光在門口叫喚算啥本事?當初下山搶老百姓的那個勁頭呢?”
還真有膽大的撒開了杜老四,奔著屋子裡頭去了。
這凡事就怕有人起頭。
見著第一個進屋的人沒出啥事,後面的人群立即一窩蜂似的衝進了老太太的小屋,圍著劉乾孃的床板裡三層外三層地站了好幾圈,看著床板子上橫七豎八的孩子的屍骨直抹眼淚。
可是這回,再也沒有一個人張羅著要給劉老太太拿火給燒了。
這老太太,真的沒有腿。
梁布泉冷冷地盯著杜老四的後脊樑骨,他不會安慰人,也不覺得一個土匪需要別人來安慰。
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裡也堵得慌,想要拍拍杜老四的肩膀,隨後又給忍住了。
“我娘……沒偷孩子?”
還是杜老四先開的口,他沒回頭,趴在地上,像個戰敗了的公雞,“大當家的才出去一上午,我他孃的就捅了這麼大個簍子……”
現在並不是討論誰對誰錯的時候,那幫孩子的確不是劉乾孃偷的,但的的確確是死在劉乾孃的手裡,關鍵是要找出藏在暗處的元兇。
是誰給劉乾孃送的孩子,老太太口中的那個所謂的“高人”又到底是誰?
這是梁布泉第一次在外頭主事,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實在是太嫩了。
想起趙友忠臨走之前和他交代的話:“綹子裡要是有啥毛病了,你可得照應著點。”
莫非那個瞎老頭早就看出這裡頭的玄機了?
趙友忠說得對,他不能把把都替梁布泉出面,老頭的歲數也不小了,他還能有幾年活頭?
“錢二嫂……沒來嗎?”
梁布泉生怕自己冤枉了好人,還朝著老太太的屋裡仔仔細細地張望了一番,那女人果然不在這。
她丟了孩子,咋一點都不著急呢?劉乾孃叫杜老四給崩了,這麼大個事,她也一點都不好奇?
再想起錢二嫂身上的那股怪味,一路上濃重的脂粉氣,似乎是在有意地引導他們往劉乾孃的屋裡走。
這他孃的是個套!
杜老四似乎也考慮到了這麼一環,抬手排拍上了自己的腦袋瓜子,一邊罵著娘一邊站了起來:“娘了個炮仗的,是不是錢老二他家那個婊*子乾的好事!我日她八輩祖宗,連自己的孩子都能往外賣!兄弟,你跟我走,我他孃的弄死那個雜*種!”
杜老四一手拽住梁布泉,剛要風風火火地往外奔,迎頭就撞上了一個滿臉慌張的年輕人。
杜老四張口就罵:“日你個祖宗!你他孃的見鬼了!”
“四爺,不好了……我……出大事了!”
“你他孃的把氣喘勻了再說,出什麼大事了!”
“錢二嫂……錢二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