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大甕與山魈 〔本卷終〕
深山一峰,夜宿寺廟,厲海做了一個夢。
夢中只有他和多達,見了兩樣東西:
一個大甕,一隻山魈。
……
夢中的場景並不是夜晚,而是日暮時分。
“多達”也並不是小猴子本尊,衰老得多,穿著一身老舊僧袍。
它身材高大,在前方帶頭一路緩行,氣勢沉穩老辣,
可視之為,一名修為多年的“猴僧”!
……
猴僧帶著厲海,走在去往藏經樓峰頂的路上。
寺還是竹峰寺,更加荒廢。石磚縫裡,野草像水一樣濺出來,四下流淌。
法堂與藏經樓之前,是一片荒庭,有松、柏、菩提樹。
均極高大,濃蔭壓地,綠到近乎黑。
厲海抬頭上望:枝葉如濃墨,憑空堆積;
樹上有鳥鳴上下,卻不見飛禽的蹤影。
又熱鬧又荒涼的樣子。
……
藏經樓在寺廟最高處,雖算完好,也一副廢棄多年的樣子。
厲海踏入時,黑暗中像有什麼小動物,一鬨而散。
樓梯上人時,木製踏板呻yin不已,彷彿隨時有崩壞之虞。
厲海耳邊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是“猴僧”,他在出聲解釋:
“那些是傳說中的魈,身形如小狗大小——有見過的人說,長得像猴子。它們行動迅捷無比,性子頑皮;常闖入人家,打翻油燈,開一些無惡意的玩笑。”
……
厲海上到藏經樓二樓時,聽到角落被經書架擋住的地方,傳來奇怪的聲響。
很像小孩赤腳跑過木地板……咚咚的聲音,像戰鼓一樣。
他剛豎起耳朵想再聽,卻又安靜了。
……
不知怎麼又身處藏經樓外,月亮已經升起。
回望過去,樓閣的黑影突兀而森嚴。月亮已移到簷角,像一隻淡黃的燈籠。
猴僧又將厲海領到山腰,一塊埋在深草中的大石頭前面。
他示意男人將大石頭搬開,揭開石頭下面的木板。
是一個甕,空空如也,底部只有一層幹掉的泥。
看樣子是下雨天,泥水滲進去留下的。
好大一個甕!能蹲下一個人。
……
猴僧示意厲海下去鑽進甕裡,繼續解釋:
“這是聽甕。過去行軍打仗,一般是埋個小陶罐在土裡,罐口蒙層牛皮,人伏在地上,耳朵湊上去聽——遠處如有兵馬動靜,自然就聽到了。
“效果最好的,就是像埋這樣的大甕在地下。整個人躲進去聽,能聽到十幾裡開外的聲響。
“這個甕,我小時候就在這裡了,也鑽進去玩過。據說很久以前,這寺被一夥土匪山賊霸佔過。
“他們埋下這個大甕,是防山下官兵來剿,能提前聽到。
“……這些,是從前我師父告訴我的。”
……
厲海已然在甕裡了,由然而生一種安全感:
像是一隻動物,回到了自己的洞穴。
他抬頭看,頭頂只有小小的一片天,四周則一片漆黑。
耳朵變得敏銳無比,能聽到空氣的流動聲,遙遠地下水冰涼的音節。
甚至有溪流,撫過水底草葉的繁響,如泣如訴。
土壤深處也有種種奇妙的聲音,彷彿有無數的地下暗河,奔湧不息。
有時聽見黑暗中傳來“隆隆”的響聲,像厚重的石門被緩緩推開,片刻又寂然了。
……
“這是山峰生長的聲音。”彷彿能聽到厲海的心聲,猴僧解釋道:
“它們不是一點點勻速長高的,而是像雨後的竹筍,一下一下地撥高,也許幾個月撥一次,也許幾年。”
厲海第一次開口跟他搭話:“你哪裡聽來的?也是你師父告訴你的?”
猴僧在甕口那邊天,俯看著男人,答了兩個字:
“百度!”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厲海從甕中爬出來。
天好像快亮了,又像處在黎明前最黑的時候。
他周身浸在一種敏銳、清冷的知覺裡,彷彿剛從深淵裡歸來。
四周的場景已經改變,到了野外。
有正在消散的霧,荒草間的小徑,依稀可辨。
猴僧也不知去向。
……
他只望見遠處山坡下,有一點橘紅色的光,閃爍搖擺——
也許,是某個農舍的視窗……但沒有路過去。
厲海在一片深可及膝的鐵芒萁裡,艱難地向前挪動著。
他穿過一片彬樹林,走近一看,是個塌陷下去的小山谷。
火光在谷底。
火邊一個佝僂的身影。
……
厲海覺得有些詭異,便大著膽子湊上去,先喊了兩聲。
那人回頭看他一眼,神情吊滯,又轉過身去。
從身後打量他頭髮灰白蓬亂,衣著古怪。
雙臂果露在外,被火焰紅光勾勒出:
皮膚之下,異常結實筋肉的丘壑。
……
厲海感覺有些冷,便在火邊坐了下來,想暖和一下,等天大亮了再走。
這人也不搭理他,兀自痴痴地看火。
厲海烤了一會,暖意和睏意一同襲來……
迷糊中,他注意到一件事情,頓時坐直了身子。
那火底下沒有灰燼,乾乾淨淨的——
火焰像平地裡,湧出的一朵紅蓮。
……
厲海知道不對,自己可能遇到鬼了!
江州老人有言,五更天,又叫鬼吡牙。天將亮未亮之際,陰陽交界,鬼物多在這時活躍。
他不動聲色,慢慢地站起身來,腳無聲一點點向後退去。
那人(鬼)頭是抬著,盯著火團上方的天發愣,像全無察覺。
……
厲海愈退愈快,到了山坡,便轉身飛奔而上。
跑了一陣兒,他回頭望火邊那人:
他仍待在原地,火光顫動。
影子在地上,一伸一縮。
厲海才放下心來,轉身又跑——
卻一腳踏空,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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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厲海和陸璐相擁著醒來,就著昨晚剩餘的涼水,簡單洗涮完畢。
……
早齋時,兩人終於見著一燈和二慧——老和尚淡淡地看了男人一眼。
厲海對這個眼神無比熟悉,好像就是夢中那隻猴僧的眼神。
他一開口,也是厲海所熟悉的,蒼老的口音。
……
作為長輩,他感謝過男人對佐瑪和多達的照顧後,就開始逐客了:
“上午可以逛逛這廟,然後就帶小佐瑪一起下山吧。”
過堂(就是佛門中的“吃飯”)自然是禁言的——
三個僧人與這座廟,已經渾然一體。
讓人看著,不生絲毫塵世之心。
……
三寶、二慧收走缽具後,厲海還是沒忍住,向一燈師父請教問題:
自己昨晚在寺中夢見的,大甕和後邊烤火的人,作何解釋?
老和尚深深地看著厲海,沉默了大約有一分鐘的時間。
然後他才吩咐三寶:
“上午帶他們在寺內遊覽時,去看一下那個甕。”
……
接著他又用厲海所熟悉的蒼老聲音,緩緩說道:
“你後面遇到的那個烤火者,不是人,也不是鬼——是山魈,一種精怪。
“它在做的事情,叫‘熬夜’!是真的熬,熬粥那樣熬。
“你看黑黑的天,像不像一口鍋底?
“那是它在修煉,吸天地的精華。”
……
老和尚又轉頭,跟藏族小姑娘吩咐道:
“佐瑪,你再在江州多待些日子!別擔心寺裡,你師父說一切都好。
“倒是霧靈山地底,像發生了什麼事情……可能有不好的東西,會從那裡出來!
“我昨晚告訴過你,師叔為什麼來到這裡……‘門’再次開啟了!這個年輕人的夢,就是一個預兆!
“就待在這位施主身邊。你的醫術,還有多達,應該能幫得上忙!”
……
藏族小姑娘安靜地“望”著一燈,輕輕點了下頭,用藏語說了聲“好”!
她又轉頭來“看”著男人,用漢語說道:
“厲海,要打擾你,一段時間了!”
陸璐,全程聽著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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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由三寶做導遊,領厲海、陸璐和小佐瑪,一起遊覽了整個竹峰寺。
終於看清了整座竹峰寺的全貌:
峰以竹名,倒不是因為峰上多竹,而是峰的形狀,像一截上端被斜斜劈去的竹茬子。
厲海的目光,能穿透南方常年濃綠的密林,看到草木之下的蒼然巖壁。
確實是一峰孤絕,宛若削成,像一截巨大的竹茬,直指雲天。
這比喻不知什麼人想出來的,倒也傳神。
……
峰頂是一塊傾斜的平面,竹峰寺就建在這塊斜面上。
最低處是山門,山門進來,照例是大雄寶殿、觀音堂、法堂。
漸次升高,最高處,就是北面的藏經樓。
寺院不大,前後落差卻有十來米。
……
厲海心中其實充滿了疑問,但在老和尚彷彿洞察一切的目光面前,無法再發問。
一燈算藏地僧人吧?他如何當了這座始建於北宋,漢傳寺院的住持?
這裡面的故事,讓厲海浮現連篇:
是來尋找綠草叢中那具前輩高人的骸骨?
他在守護山谷裡異族基地,這個驚天秘密?
還是要鎮壓,那些在地底的異族遺獸?
……
還有這座廟。早在一燈來之前就應該建成,那又是誰在深山裡,修建了它?
從現在”半座“竹峰寺來看,當年可不是個小工程,必花了不少銀錢。
錢從何來?建它的目的,是信徒的還願?或者贖罪?……
……
瀏覽中,依師父吩咐,三寶帶著他們去看了寺裡的那處大甕。
搬開石頭,那下面確實是,很大的一隻甕!
裡面空空如也,完全裝得下一個成人。
……
遊戲僧已無昨晚的健談,他看厲海的眼神。
和看小佐瑪一樣,有某種敬畏。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