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6章 大家確實想要推進工作
姬教授看過去。
對於吳教授,他還是比較重視的。
畢竟【文化心理學】在心理學大類中雖然不如生理、神經方向的生態位這麼高,但也是視角非常宏觀的課題。
對於心理學的本土化、以及傳統文化結合的研究,也都是比較好發文章的。
就看到吳教授揉了揉太陽穴,狠狠皺起眉頭:“我不管你們怎麼想的,反正我已經不再打算和安置地裡面的受災群眾交流了,根本沒有效率。”
他道:“從明天開始,我的課題組只負責和救援人員進行對話,把方向轉到‘【群體癔症】防護’或者‘救災人員對【群體癔症】干預’的方向去。”
姬教授吃了一驚:“吳老師,這是怎麼回事?”
吳教授的長長嘆了一口氣:“他們不說,那我說好了——姬老師,大家都是做基礎研究的,所以平時接觸被試也是比較多的,對吧?”
姬教授點頭。
“而老年人本身就是‘特殊群體’這一塊的,做被試收資料很麻煩。很多時候明明是用問卷收資料,但做到最後基本都要做成訪談——這個你理解的對吧?”
姬教授又是點頭。
哪怕姬教授自己不做【老年心理】相關的研究,但肯定在看期刊的時候也讀到過相關的雜誌文獻——畢竟老年心理學確實很好發文章,當實在沒什麼專案的時候,找個好做的老年人相關課題扔給學生搞一搞,說不定也能發個四區核心。
核心發不了,發個會議摘要什麼的也行,起碼碩士畢業要求也能達到了。
不過老年人收資料確實麻煩——就像吳教授說的一樣,老年人屬於“特殊群體”,在分類上和自閉症、聽障、視障等等是屬於一個大類的。
吳教授道:“我這邊原本打算追溯‘龍王’信仰的本地脈絡和流言傳播路徑,試圖理解症狀背後的文化符號系統。”
【文化心理學】的研究思路,一般情況下會著重探究特定文化背景如何塑造個體的心理過程和行為表達,特別是集體共享的符號、意義系統如何影響對創傷和壓力的理解和反應。
“原本,我想要用【文化符號學分析】的辦法試著弄一弄。先解碼符號,假設‘龍鱗紋’和‘龍絛子’並非隨機症狀,而是有特定文化意涵的符號。‘鱗’象徵與非人力量的接觸和異化,‘絛’象徵束縛與懲罰。”
“透過理解這套符號系統,我們組希望找到能夠與之‘對話’的干預方式,比如利用龍王信仰中‘守護’、‘降雨’等積極面進行重構。”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說不定能給整個干預團隊提供一個深層的文化理解框架,避免文化衝突。”
這番話讓所有的專家老師聽得連連點頭,包括姬教授在內。
理論上講,對於“龍王爺”這種表現形式的【群體癔症】,吳教授應該是現場所有專家老師中發揮支柱作用的。
“很好的計劃啊,吳老師。”姬教授勸道,“所以怎麼搞成了現在這樣,還要撂挑子了呢?”
吳教授的嘴角抽了抽:“計劃是這樣的——但實際情況是,我拿著錄音筆去找那些老年被試聊天,想記錄風俗傳說,分析龍王爺在不同情境下的‘職能’,本來想找到文化切入點進行干預……”
吳教授苦笑一聲:“結果……呵!”
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環顧四周,絲毫不在意地開了一個地圖炮。
“孫教授的cbt表格,李教授的機器,王老師的人本傾聽,可能都觸及不到問題的核心,那些老人是真的相信‘龍王爺’在做事。我們的那套語言,他們聽不懂,也不信。我感覺我們像是在用物理學定律去解釋一個神話世界,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至少現階段是這樣。”
“我們的科學解釋,無論是認知的、生理的還是人本的,如果沒有融入這個文化符號系統,就像是用外語在對他們說話。我跟一個老人解釋他們身上的皮膚病這可能是一種【集體應激反應】,他給我的反應是——”
吳教授模仿得繪聲繪色得:“‘領導,您說這個俺聽不懂,但俺知道,龍王爺要找您麻煩,可比什麼‘反應’都要厲害!’”
“如果繼續做下去,那肯定要做成一個很大的縱向研究,時間線會拉得很長。”吳教授道,“可這個專案本來就是爭分奪秒的。”
吳教授一邊說著一邊整理檔案,讓學生盡數收進公文包裡:“反正我已經留了所有被試的聯絡方式,文化層面的東西可以等救災結束之後再慢慢做,現階段我是不打算再幹預那些老人了。”
乾脆利落地收拾好東西,吳教授轉身就走。
姬教授甚至都沒來記得伸出手再說些什麼挽留,吳教授的背影就已經消失了。
非常不給面子。
姬教授的臉色難看起來。
帳篷內的氣氛一下子重新變得沉默,就像是姬教授剛來的時候一樣了。
但作為會議主持人的姬教授還是不得不打圓場說起場面話:“嗯……老吳看樣子是找到了新的工作方向,打算等救災結束之後干預【群體癔症】了,嗯……就是比較可惜,如果他原本的計劃可以落實好的話,是可以幫到我們的後續工作的。”
“我們的工作沒法像老吳一樣後延,所以對於當下的問題要及時解決的。我們再討論一下接下來的工作……嗯,你們怎麼了?”
只走了一個吳教授,姬教授沒有多想,只想著把剩下來的三個課題組穩住。
但此刻他的視線中,所有教授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古怪的、難以言說的表情。
一個不詳的預感從他的心頭浮現。
……
吳教授的訴苦像是一根針,戳破了勉力維持的氣球。
隱隱有什麼東西浮了出來。
“現在的問題……還真不好解決。老姬,我跟你說實話吧。”
就看到孫教授深吸一口氣,語氣終於帶上了一絲無奈和哭笑不得:“吳老師剛剛說到點子上了。我承認,我們組的認知行為干預遇到了預想不到的阻力。”
看著姬教授僵硬的眼神,孫教授緩緩道:“我設計的‘自動化負性思維記錄表’,本意是引導他們進行成本效益分析,比如思考‘相信龍王懲罰’帶來的情緒代價,和思考‘應激反應’這種替代性解釋可能帶來的緩解。就是檢驗非理性信念的真實性,發展更具適應性的思維模式。”
“但實際情況是……”孫教授搖了搖頭,“村民們對這類抽象邏輯框架完全不感冒。他們的文化水平……不是很高。”
孫教授說著,表情愈發糾結起來:“其實不只是老年人,這裡還有很多中年人也都不過是小學的文憑。有個人問我‘那是不是我想著龍王爺多給我長几片鱗子,就真的能長了’……我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種問題,那人差點以為我跟他一樣是信龍王的。”
姬教授沉默了。
涉及到【認知】的流派,對於被幹預物件自身的語言理解能力和邏輯能力是有基礎要求的。
面對眼下的這種情況……可能確實比較麻爪。
姬教授沉默了一下。
然而這還不算完。
王教授在聽到孫教授的抱怨之後,好像被共情了一樣,也開始往外倒苦水了:“人本主義的【共情】和【傾聽】,初衷是好的,希望給予無條件的積極關注,創造一個安全的空間,讓他們被壓抑的情緒得以宣洩,並自發找到內在力量。”
“初期……他們確實願意開口了,這符合我們的預期。但問題也隨之而來——缺乏結構性的引導,他們的敘事很容易陷入對症狀細節的反覆描述和比較……。”
“到後面,有些老人開始非常詳細地描繪‘龍鱗’的質地、‘絛子’纏繞的節奏,甚至彼此相互交流‘經驗’。”
“有位老太太還拉著我的手,跟我講‘俺感覺俺這個龍鱗,它太陽一曬就精神,是不是跟真龍一樣?’……”
王教授頭疼地揉著自己的眉心:“我覺得我的工作在無意中可能……反而強化了他們對症狀的專注和認同,似乎有點…助長了他們的‘創作熱情’,偏離了解決問題的方向。”
【人本主義】是激發個體內部力量,幫助個體達成自己理想狀態的流派。
但是現在現在看來……這些村民的理想狀態就是歪的。
姬教授的臉又繃了繃。
他轉頭,發現寄予厚望的做【生理心理學】的李教授表情也很古怪。
“李老師,你這邊難道也……”
李教授抿了抿嘴唇,他的表達要簡練很多:“有的老人覺得我的儀器是‘法器’,有的覺得我的儀器貼到身上是在吸‘陽氣’……”
姬教授聞言正準備開口,打算安慰什麼。
孫教授在一旁補充了一句:“老李做資料的時候我也有旁觀,他差點捱打。幸好他組裡男學生多,跑得快。”
姬教授沉默了。
……
白慶華不在,自己沒有參與,剩下的這四個組可以說就是心理干預團隊的全部力量了。
現在這四個組全部遭遇滑鐵盧,甚至有一個直接退出了,這是讓姬教授意想不到的。
畢竟能夠來災區做心理援助專案的都是在行業內部有頭有臉的人物,手頭的文章多了不說,三五十篇總該是有的。
遇到這麼多的困難不是說他們的能力不行,實在是客觀因素的制約——
——在做心理學實驗的時候,被試篩選是很重要的。大部分論文在篩選被試的時候都會有一個“認知功能正常”的要求。
換句話說,心理學基礎基礎研究方面的實驗,大部分情況下面對的還是正常人——除了某些特殊的專案。
而哪怕是“正常”的專案,在收據資料的時候,可能也要花上漫長的時間。
偏偏眼下的【群體癔症】不單是特殊專案,工期還緊張,情況還是大部分教授都沒有遇到的陌生場面。
姬教授原本還想整合這些人的工作成果,幫助自己更好地接手【群體癔症】的工作……
……等等。
姬教授發現了不對勁。
他試探道:“各位,剛剛你們說了很多問題。那對於這些問題,你們有什麼解決的預想嗎?”
“或者說,你們想要像吳老師一樣,申請……換個專案?”
在場的無不是在心理學行業內有頭有臉的人物,這意味著他們中沒有低情商的——就算有,也能夠靠著智商汲取特定領域的知識補足了。
他們一開始報喜不報憂,看著像是在維護自己的面子;而在老吳憤然離席之後,又開始大倒苦水。
真的只是因為人不下去繃不住了,開訴苦大會嗎?
——好吧可能有一部分的原因確實是想要趁機發洩情緒,但這絕對不是主要目的。
至少姬教授覺得,自己和這些人的關係,絕對不是能夠以“聊天”的形式聽他們訴苦的物件。
果然。
在聽了姬教授的疑問之後,幾個教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還是和姬教授平日裡合作最多的孫教授先開口:“老姬,你這話說的——老吳的工作可以往後推,但我們必須要趕著救災過程來做,才能拿到資料。”
做【人本】的王教授也點頭:“就這放任下去的話,可能會錯過針對災民的黃金干預時間,這個拖不得。”
孫教授接上:“現在我們的主要問題就是和那些被試的溝通問題……如果我沒記錯的,白老師他們組的,都很擅長這個,對不對?”
姬教授臉色僵住了。
為什麼這群人陪他開這個會,為什麼臉上有那些古怪的表情——他現在真正明白了。
“白老師和翁娉婷都在弄組織框架吧?但是看你現在過來了,他們也快結束了吧?他們組的那個南祝仁雖然年輕,但好像也很有一套。”做【生理心】的李教授言簡意賅,直擊問題中心,“我們想要把他們喊過來,所以在……工作方面,需要一些調整。”
誰需要調整?
姬教授忍不住道:“你說白慶華和翁娉婷就算了,那個南祝仁……你也這麼盯著?”
三個教授都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姬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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