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千年老賴
何意欣今天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把骨科的二床病人勸回去。
說起這個骨科的二床胡漢元，可是個全院聞名的人物。
他多年以前在礦上工作因為一次意外受傷以後，骨折修復得不好，腿有些瘸，因為救治延遲的原因，還併發了嚴重的感染。後來就落下了慢性骨髓炎的毛病，一年四季腿上的傷口都無法完全癒合。
他病情嚴重的時候就會到骨科來住一陣子。有時即使腿表面看起來問題不大，但是他嘴裡喊得厲害，非要吵著鬧著來住院。仗著是工傷，全部的費用都由礦上承擔，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是有三百天都在骨科住著。
有時科裡病人多，骨科的醫生看他腿沒什麼問題了就想著給他開單子出院，把病床騰出來。可是但凡他不情願出院的時候，誰讓他回家他就開始吵鬧。
口口聲聲追討礦上和責任，什麼一條命差點送了進去，什麼落了殘疾政府就不管了，什麼醫生無情世態炎涼。
一百六十多斤重一米八的大個子直挺挺躺在床上，懷裡死死抱著兩根柺杖，誰也搬不動他，誰也奈何不了他。
久而久之，要不是走投無路，骨科沒有一個醫生護士想去招惹這位“瘟神”。
他想住就一直住，想打針就打針，不想打針也就隨著他把醫院當旅館。
他自己臉皮也厚，不僅醫生護士都熟地跟自家人一樣，天天見面打招呼。
“肖主任，來這麼早？吃飯了嗎？”
“秦護士長，你這些日子越來越年輕漂亮了，是用了什麼高階化妝品啊？”
“劉醫生，昨天值班又一夜沒睡吧？來了好幾個病人對吧？辛苦了辛苦了……”
“小陳護士，你多穿點啊，這天多冷，光要風度不要溫度可不行，老了吃不消的……”
到最後，科裡的人竟然也就莫名其妙地習慣了他，只要他不有時候犯賤插手其他病人的事情。
比如上個月。剛做完手術一天的病人家屬氣勢洶洶衝到病房裡質問護士長：“護士長，為什麼我們還住在大病房？你們對我們有什麼意見嗎？”
護士長一臉莫名其妙：“什麼有意見？我以前又不認識你，怎麼會對你有意見？”
“那為什麼我們做完手術還住在大病房？”
“誰規定做完手術就不住大病房了嗎？你們隔壁的病房還好幾個做完手術的呢。”
“不是說做完手術都可以住小病房嗎？離護士站近，空間也大。”
“誰說的啊？”
“那個誰，老胡……”
“老胡是醫生還是護士啊？你這麼聽他的。”護士長只得耐下心來解釋：“要是小病房空著，我們也可以安排給你們住進去，但是你看，現在病房裡好多比你們更大的手術，病情也更危重，靠護士站近的病房肯定只能留給病情比較需要特別照顧的病人對吧？”
“我之前也是這麼想的，還問過老胡，老胡說……”病人家屬有些遲疑。
“老胡說什麼？”
“老胡說，是他們塞了錢……”病人家屬音量低了下去。
護士長扶額：“誰說塞了錢的讓他來跟我們對質！”
“那……就算沒有吧……”
“什麼叫‘就算沒有’……”
“好好，沒有。不過……老胡還說，只要我兇一點，你們總能想辦法的。”
病人家屬連眼睛都有點不敢直視護士長了，哪裡有一點“兇”的樣子。
護士長簡直哭笑不得：“怎麼老胡說什麼你們都信？”
“也不由得我們不信，你看他自己不就一直住著單人間嗎？”病人家屬還不死心。
護士長只好掏心掏肺：“實話告訴您吧，要是能把老胡趕出這個單人間，要我去燒香拜佛都沒問題，你去打聽打聽，就算是市長來了能不能搬動他，不過你們要是請不動市長，也別指望著跟他一樣的待遇，您說是不是？”
病人家屬悻悻地走了，護士長轉頭走進了老胡的病房，變了河東獅：“胡漢元你還有沒有點良心了？我們科裡的人對你還不夠客氣的是吧？你自己住在這裡就算了，你享受了待遇你還去教唆其他人，現在個個都來要求差別待遇，你說你是不是打算把你自己的病房讓出來啊？”
胡漢元從被子裡探出頭來，賠著笑臉：“護士長，怎麼了這麼生氣？”
“你幹嗎跟三十二床說做完手術可以進小病房？”
“我說的是病人不多的時候啊！我發誓我沒亂說話，這科室的規矩我清楚著呢，他就是訛您的護士長，他想著只要兇一點總能有人怕他呢。”
“這麼說，至少兇一點是你教的咯？”
“啊，是嗎？我說過嗎？我不記得了呀？護士長您別什麼屎盆子都往我頭上扣啊，我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的……”
胡漢元掀開被子下床，拿起自己的柺杖站起來，眼睛開始四處觀望找一個比較好逃的角度。
護士長摸著自己的胸口，只能嘆氣搖頭。
病人和家屬多少跟醫務人員是有些隔閡的，認為醫務人員高高在上，不好親近。但是一個久居病房對醫院規章制度和各種明裡暗裡的流程都非常清楚的病人就不一樣了。什麼都可以找他問，他又不會兇你，就算他不開心了，他也不管治病，不會耽誤病情。所以，如今胡漢元在病房裡頗有威望。
後來，就有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情況。比如，病人入院了，首先拜訪一下老胡；病人要做手術了，首先請教一下老胡該給紅包多少，給哪些人；病人不舒服了，首先問一下老胡見過這種情況沒有；就差沒入院的病人要來諮詢老胡該找哪個醫生看病靠譜了。
何意欣領了任務要把胡漢元勸回家，心裡也是七上八下。因為胡漢元不是她老師的病人，所以他們平時的接觸僅限於胡漢元看見她的時候的那聲招呼：
“小何醫生，今天值班收了幾個病人啊？”
“小何啊，找男朋友了沒？我給你介紹一個唄？”
“何醫生，又有什麼事情這麼開心蹦蹦跳跳啊？”
都是人畜無害，禮讓有加。但何意欣也知道，他之所以還能對何意欣客客氣氣，那是因為她沒有觸到他的逆鱗而已。
因為胡漢元的管床醫生休假，所以何意欣的老師暫時就把他的病人接過來了。
然後主任這幾天不知道怎麼又想起要挑戰一下胡漢元，要求把他勸回去，這樣科裡好消停消停過年。
於是何意欣就成了“天選之子”，被派去幹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活。
何意欣忐忑地走到二床的門口，踮起腳往玻璃裡面看了看。胡漢元合著衣服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喉嚨裡哼著不知名的調子，很是悠閒自得。
何意欣敲了兩聲門，胡漢元喊著進來，坐起了身靠在床架上。
看見何意欣進來，他坐直了身子，面帶笑容，露出一口被煙燻得發黃的參差不齊的牙齒，說：“小何醫生啊，你怎麼來了？”
“胡大哥，跟你商量個事唄。”何意欣深知自己不擅長談判和勸說，只能速戰速決，以求兵貴神速。
胡漢元何其精明，立馬就說：“勸我出院？省省口水吧。”
說完後背往床架上一倒，一副“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誰也別想挪動我”的神色。
何意欣一上來就吃了一招，畢竟是涉世未深，對付這種老賴當真是經驗尚淺，一下就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胡漢元一看何意欣的神色，知道她犯了難，說：“我說小何，這樣，你就回去跟你老師和主任說，我打算在這裡陪你們醫務人員過年，反正你們現在病房又不緊張，幹嘛非得要趕我回去呢？”
何意欣問：“胡大哥，你為什麼不回家過年？”
“你不要管我為什麼不回家過年，你只需要知道我就是不回去，死都不出院，你別想趕我走！”胡漢元開始耍賴。
“胡大哥，大過年的在醫院裡冷冷清清，回家裡和家人在一起多熱鬧啊……”
“哎呀，你這小姑娘平時看著還挺親切，怎麼也這麼煩！你出去，我不出院，誰來說也沒用！”
“胡大哥……”
何意欣還有些不死心，還想說什麼，但胡漢元突然面色猙獰，抓住腿全身僵住了似的，說：“哎喲，我這腿又不行了，你去告訴你老師，我這腿時好時不好的，萬一出院了在家裡發作了就麻煩了，哎喲，疼死我了，趕緊看看要不要用點藥！”
何意欣看著他誇張的表情和動作，心想這演技也太拙劣了，但是就是拿他沒辦法。
何意欣走出病房，看到容靖剛走上樓梯，問：“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