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老人難過冬至關
“老人難過冬至關。”
季茫小時候常聽姥姥姥爺說這話,因為每年冬天,村裡老人去世的就比較多。
而季瑾就沒有熬過2008年的那個冬天,走的猝不及防,以至於過去了數十年,季茫想起來還是悲傷四溢。
那是元宵節前的一天,季霜葉難得回家,跟她說去超市買點湯圓給季瑾他們帶去,季茫急著見人,連季霜葉去個超市的時間都等不及,一個人偷偷坐上了去雲水村的班車。
人們說許多事早有預兆,其實往往是後知後覺。
按照常理,從季茫有記憶起,季瑾每年冬天都要住個把個月的醫院,但那一年卻沒有,去看他的那天他狀態很好,姥姥在火爐裡烤了土豆,又軟又糯,季茫嚷嚷著吃了兩個,季瑾又讓姥姥煮了肉,肥瘦相間的豬肉切成小塊,蘸著醋碟吃,季茫和季瑾都吃的快活。
可不知道為什麼,向來活蹦亂跳的季茫那一天出奇的困,趴在熱乎乎的土炕上,腦袋伏在季瑾腿上,睡了一個好覺。
那段時間無論是老兩口還是季霜葉,都在有意識的讓季茫迴歸城市生活,那一覺醒來,不管季茫願不願意,都得回去,這一點上,季霜葉有自己的堅持。
那一晚翻過夜,凌晨四點的時候,季霜葉忽然接到了雲水村的電話,她著急忙慌的離開,甚至都來不及安頓季茫。
早上的時候,朱家叔叔來找家裡看她,第一句話就是:“季茫,你姥爺走了。”
季茫低頭看著鞋尖,眼淚砸在地上,那時候,她以為走了,是他們送季瑾去醫院了。
無聲的哭泣讓她鼻子通不了氣,季茫張開嘴大口的呼吸著。
“孩子。”楊如風遞過來乾淨的手絹:“人這一輩子,滿是遺憾,有一些是沒辦法的事,你得放下,你得讓自己順暢著點啊。”
季茫也管不了那麼多了,重重的擤了鼻涕,眼睛裡盛滿淚水,聲音喑啞,第一次在人前放任自己的委屈:“我就是忍不住。”
夜風中,暖燈下,楊如風嘆息一聲,他抬起胳膊,寬厚而又溫暖的手掌在小孫女的後勁撫摸著。
“小茫。”他說:“如果不是因為這些遺憾,人怎麼會記住一些人呢,有的人,有的事,若是真的忘了,人就沒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其實很多時候,季茫都快要想不起老兩口的音容,每到此時她就自責萬分,就算是找到他們的照片,可閉上眼睛,卻還是隻有一個形狀。
隱藏在濃霧之中,她怎麼也看不真切。
“孩子,哭吧,哭出來就好了。”楊如風扣了扣孫女的腦袋。
季茫正是脆弱的時候,面前的老人跟季瑾太像了,像到季茫總是把他和季瑾的樣子混淆。
悲傷和委屈一旦升起就無法壓制,楊如風的這個動作就像是對季茫的一種放任和鼓勵,他以一種寬和的態度告訴他的孫女。
在他跟前哭,並不可恥。
季茫垂著手,伏在這個老人的肩頭,哭聲從壓抑逐漸放任。
楊如風輕撫著孫女的腦袋,這世上,人只要能哭的出來,自然就笑的出來。
遠處,夏銘這陸宴並肩而站,夏銘率先開口:“楊老師應該很喜歡他這個孫女。”
陸宴依舊盯著那一處:“怎麼說?”
夏銘說:“因為他對季茫和對身邊所有人都不一樣啊。”
陸宴扯了扯嘴角,轉身移開了,他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
遠處楊如風和季茫離開,夏銘回頭看了陸宴一眼,有點疑惑,自顧自向前走去。
沒走兩步,就看到從大門方向走過來一個熟悉的人影。
“春妮?”他停在原地叫了一聲。
春妮手裡提著兩個袋子,看到他的時候眼裡一喜,但很快又傲嬌了起來,往前走了兩步,把手裡的塑膠袋一股腦塞到了夏銘手上。
夏銘一臉茫然:“這是什麼?”
“給你的。”夜色中春妮不敢看他的眼睛,語氣又急又快:“你不想要就扔了吧。”
春妮說完就快步離開,留下夏銘在原地腦子發懵。
夏銘艱難地開啟袋子看了看,發現都是一些男士日常用品,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些東西自己都用完了,這幾天太忙,都沒來得及去買。
夏銘想了想,放下懷裡的袋子,掏出手機給春妮發訊息:“謝謝,多少錢,我轉給你。”
夏銘看到聊天框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但等了好半天也沒等到她輸入了什麼,反倒是下意識點開朋友圈的時候發現就在兩秒之前春妮發了個動態。
文案:人生自古誰無死,就看氣死還是氣死。
配圖:一個小惡魔的表情,齜牙咧嘴,腦袋冒著邪火。
夏銘思索了一下,在下面評論了個:?
想了想,又補了一條:春妮,你看一下微信訊息。
這注定,是個讓夏銘百思不得其解的夜晚。
楊如風的房間其實是院裡一間病房改造的,隔兩天會有專人進去打掃,位置挺好,從他房間的窗戶望出去,風景很不錯,如今漸漸入秋,過不了多久就能看到不錯的秋景,再到了冬天,滿樹落滿白雪,又是另一番景色。
“好了,快回去休息吧。”楊如風在門口站定,從兜裡掏出幾顆糖來:“我從你齊爺爺那兒討來的糖,給你吃,不要貪嘴,省的蛀牙。”
季茫眼睛還是紅紅的,有點失笑地從他手裡接過那些糖:“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活著你就是小孩子。”楊如風故意虎了虎臉:“好了,快回去吧,外公也累了。”
季茫原本是想進去跟他說說話的,問問楊如風這兩天的事情,她總覺得楊如風沒有說實話,但楊如風主動下了逐客令,她只能壓下心裡的想法離開。
季茫不知道的是,這個她叫外公的老人,在這個晚上,在窗前獨坐了一夜,淌幹了他此生最後的淚。
回到住處,季茫坐了一會兒才去洗漱,出來後倒了一小杯酒,坐在地毯上,開啟電腦,輕車熟路的登入聊天軟體,給置頂的人發訊息。
“今天過得很刺激,前兩天跟你說的那個患者的老公來鬧事了……”
“我外公回來了,總覺得他的情緒不像他說的那麼好。”
“等結束了這件事,我想回去收拾收拾我媽的東西……”
照例沒有人回應,季茫盯著卡通頭像發了好半天的呆,像是習慣了這種失落,她合上電腦,閉上眼睛,腦子裡快速的放映了一遍這一天發生的事情。
奇蹟般的,最後停留在季茫腦海中的,是陸宴那一句:“挺好聞的。”
季茫目光空洞的坐了一會兒,忽然起身,攤開還沒收拾好的行李箱在裡面翻找了起來,找到那瓶白色的香水時她無意識一笑。
剛買的,還沒來得及開封,拿來還人情剛好,以她跟陸宴一開始就不對付的情況來看,糾葛越少越好,想到這兒季茫心裡輕鬆了幾分,計劃著明天起早點買個好看的盒子,到時候送給陸宴,誰都不欠誰的。
可看著那香水瓶子,季茫又想起了季霜葉。
她的第一瓶香水是季霜葉送的,十八歲生日那天,她漫不經心的把個白色袋子給季茫:“十八了,自由了,吶,這個送你。”
季茫開啟袋子一看,是一款香水。
“試試,喜不喜歡。”季霜葉看似平靜,但季茫卻察覺出了她的期待:“千人千味,不喜歡可不能怪我,今年不喜歡,說不定明年就喜歡了。”
季茫印象中香水大都甜膩膩的不好聞,將信將疑的在手腕試了試,出乎她的意料,這款香水並沒有那股甜膩,雖說前調微衝,但檸檬酸甜的清新並不讓她反感,雖不是那麼喜歡,但這個禮物還是送到了季茫心裡。
直到過了好一會兒季茫聞到這香的後調,優雅,清新,乾淨,猶如山間清泉清冽,一下子就進了季茫心裡,至此十年間,成為她唯一喜歡的一款香水。
季茫記得她十八歲那天的夜晚才看到季霜葉留在袋子裡的卡片,那卡片上寫著一段話:這個世界充滿瘋狂,縱然腐朽透頂,但你要一直清醒著,溫柔而一塵不染。
幾年後,季茫才偶然得知,她這話是借用一封情書裡的句子。
薩崗寫給薩特說:“這個世紀瘋狂,沒人性,腐敗,您卻一直清醒,溫柔,一塵不染。”
放在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期待上,這話,大概也是成立的吧,季茫閉上眼,空氣中彷彿佈滿清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