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時候的好日子
兩天後,季茫站在了雲水村的村頭。
自從姥姥姥爺先後去世,季茫和季霜葉除了每年來這兒祭奠,回來的時間越來越少,近幾年也就四趟,春夏秋冬各來一趟。
但兩個人都有共識,人可以不來,但房子不能廢,所以老頭老太太去世十多年,家裡的房子維護的還不錯。
季茫在村口等了一會兒就看到一輛紅色的小三輪風風火火的開了過來,開車的小夥子透著健康的黝黑色,一咧嘴露出一口璀璨的大白牙。
“姐,你咋不提前聯絡我嘛,等了多久啦?”
年輕人跳下車把季茫的行李放到後面,還拍了拍放在裡面的個小板凳:“上次你不是差點摔了嘛,這次我給你帶了個小板凳,咱村裡修路了,沒以前那麼陡,這次你放心。”
他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季茫忍不住笑了一下,利落的上了車。
“姐,你腦袋咋回事?”年輕人看到季茫的臉,眉尖瞬間皺起了川字紋:“誰欺負你了?”
“不小心磕到的。”季茫摸了摸腦門的傷口:“小五,你確定你爸媽不在家吧?
小五給季茫遞了個草帽讓她戴上,擰動車把發動車子:“你就放心吧,知道你要來,我昨天就把他們安排到我姐家去了,估計小半個月才能回來。”
季茫心裡鬆了一口氣。
小五一家是她家的鄰居,自己從小跟著姥姥姥爺,跟他們一家熟的不行,這些年也正是小五爸媽在幫忙照看房子。
之所以讓小五提前騙走叔叔阿姨,是他們實在太過熱情,季茫這次回來本就沒帶著什麼好事回來,她沒有什麼心力去回應他們對自己的關切,見了面肯定還是要哭哭啼啼,她受不了那樣的場面,才會提前拜託小五把他們支使出去。
“姐,祭拜的東西我都準備好了,你想待會就去嗎?”
風聲漸起,小五開慢了車子問季茫。
“嗯。”季茫趁機攏起頭髮:“你陪我去吧。”
“好。”
***
季茫姥姥姥爺的名字很好聽,一個叫季瑾,一個叫楊秀英,老兩口就葬在離家不遠的後山,從小五家的後門出去有一條小路,路途短又安靜。
小五素來是最有眼力見的,知道季茫心情不好,提著籃子安安靜靜跟在她身後,兩個人都沒說話,氣氛卻不顯絲毫尷尬。
這條小路季茫熟悉的很,那時候溝渠裡溪水潺潺,小路兩邊的樹枝繁葉茂,風聲颯颯,光波點點。
那時候季瑾同志每天早上和小五爺爺一起上山鍛鍊,他們小的要麼在山腳玩耍,要麼就滿山亂竄。
山頂上還有個廟,靈得很,縱然楊秀英同志以及她的姐妹團腿腳不好,每個月初一十五都要一步一步爬上去,跪拜佛前,誠心許願,眼巴巴的分了供果,回來看著她親口吃下供果,戴上紅繩心裡才安定。
要是逢上大日子,廟裡有活動,更是他們這些小孩的天堂。
冰糖葫蘆小零嘴,涼皮面筋果丹皮,幾毛錢就能吃的滿口生香。
季茫還記得清楚,那時候山上種了很多野杏樹,秋天的時候這幫老的就帶著他們去摘杏子,柺杖拿在手裡指點江山,年級大的哥哥們跟猴似的竄上樹,像他們這種小不點就只有在下面仰頭望著的份,一不小心還要被杏子砸。
那些杏子大都曬成了杏幹,撒上白糖,封在罐子裡,是那時候季茫他們最喜歡吃的零嘴。
季茫忽然停下腳步,怔怔的望著這座大山。
季瑾同志和楊秀華同志去世以後,她再也沒爬過這座山,進過那座廟。
她在這裡跑過,鬧過,瘋過,在溝渠的溪水中打鬧過,見過光影透過繁茂的樹葉,看過杏花開滿山野,看過冬雪覆蓋。
到如今兒時好友大都如她一樣離開這裡,他們彼此散在風塵裡,很多再也沒有見過了。
那時候的老人沒了,那時候的摯友也不見了。
季茫剋制著不讓眼淚掉出來,兩人爬上陡坡,順著印在心裡的小路往老兩口的墳頭走,小五開始走在了季茫前面,比較陡峭的地方就拉季茫一把。
季瑾和楊秀英同志是土葬,墓碑也沒有,只能看到個土包,他們是合葬,這裡的人都是這樣的,各家有各家的地盤,都認的清的很。
兩人的墳前種了幾顆松樹,是幾年前季茫和季霜葉親手栽的,如今已經長高了。
“姐,你先燒著,我去打幾桶水,最近沒怎麼下雨,這些樹渴了。”
小五很貼心的給了季茫獨處的空間,卻也不讓她在這寂靜的山裡感到孤獨。
季茫嗯了一聲,清理了墳頭不多的雜草,然後跪在墳前準備要祭奠的東西,冥幣是季霜葉親手用模板拓出來的,裁紙,準備模板,勾兌紅墨水,一張一張的拓印,每當那時候,季茫就坐在一旁疊金元寶。
每次她們回雲水村的那幾天,大多數時間,就是待在家裡做這個事情。
季茫一張張分著紙,眼睛腫脹的難受,季霜葉做這些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呢?
燒紙,上香,磕頭,倒酒,根據本地的風俗,又倒了漿水,做完這一切,小五還沒回來,山裡開始起了風,她就那麼跪在地上,手上拿著棍子確保那些紙幣和金元寶燒乾淨,然後打滅所有可能的火星。
季茫四顧茫然,無人在側,她起身,走到另一側,蹲下身去,俯身貼在土堆上,輕聲說:“你們好嗎,我不好,一點都不好。”
得知季霜葉的死訊直到現在,季茫所有的眼淚都是無意識的流出來的,但此時此刻,她身處在這寂靜的山嶺,風聲逐漸開始呼嘯,她舉目四望空無一人,卻並不覺得半分孤獨恐懼,她忽然就忍不住了,嚎啕大哭了起來。
聽到這哭聲,藏身在不遠處的小五嚇了一跳,很快又鬆了一口氣。
直到季茫的哭聲漸小,小五才走遠,擔起兩桶水,遠遠喊了一聲。
小五來回跑了幾遍,季茫把樹澆了一圈,兩個人收拾好東西,又呆了一小會,確保沒有火星才下山。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慢悠悠的,季茫忽的想起季瑾還活著的時候,那時候她已經回到東州開始和季霜葉一起生活了,放假的時候才能來雲水村,有一回她實在想他們想的不行,偷偷從東州跑來,正巧趕上季瑾同志要去上墳。
她自告奮勇跟著去,短短的路,老頭兒走的氣喘吁吁,好幾段路差點喘不過來氣,那時候季茫只是隱約意識到這個她依靠了那麼久的老頭子老了,卻怎麼也想不到,第二年他就沒了。
“姐,你記得吧,咱們以前來這兒冒險。”小五想轉移她的注意力,指著一些山洞給季茫看。
據楊秀英同志說,那是戰時的時候他們用來藏身的地方,後來季茫他們經常跟著大孩子們在裡面探險,每次都嚇得半死,但每次又都阻不住心裡的好奇。
如今國泰民安,可這麼多年來,午夜夢迴,季茫心裡想著念著的,依舊是過了一輩子苦日子的兩個小老人。
季茫嗯了一聲,嗓子眼發疼:“你安慰的我又想哭了。”
小五裂開嘴,露出一口白牙:“那就哭嘛,哭出來就好了,人就是要哭啊,哪有天天笑著過的人呢。”
季茫果然就哭了出來,就在半道上,坐在土埂上,再次嚎啕大哭,整個山間,彷彿處處迴盪著季茫的哭聲,哭到實在哭不出來了,兩個人對了個眼神,又往遠處跑了跑。
夕陽漸漸染紅了山間,季茫站在山坳處,一聲又一聲的吼著,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