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烏雲然，縱死猶聞俠骨香
邊城多了一個酒瘋子。
城裡每個掌櫃都知道他，每個夥計也都認得他，因為他已經賒遍了每一家酒館，直到最後沒有任何一家酒館願意賒賬給他。
他只能拉著進出的食客，乞求別人請他喝一碗酒。他碰到心善的人，會喝得痛快。遇到心惡的人，沒有酒喝不說，弄不好還要遭受一頓拳腳。
他可以睡最髒的街角，也可以吃剩下的爛菜，但絕不能沒有酒。
在別人看來，他也很敗家，好像是以前哪個世家的紈絝子弟，最後家道中落，流落街頭。
還記得當時他身上披著的大氅當了三十幾兩，又拿出了一個做工精湛的酒葫蘆，那個酒葫蘆真是巧奪天工，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到最後足足當了八十兩紋銀。
一般人有了這一百多兩紋銀，不是去安家置地就是另謀出路，但他不一樣，他拿著這些銀子去城裡最大的酒莊足足喝了三個月的酒。
最後他連身上所有的物件都當了出去，若不是那身衣服太破沒人要之外，怕是也會被他用來抵作酒賬。
他已經身無分文，再沒有任何一件有價值的東西用來當去買酒。
“不，他還有一把刀，一把漆黑如淵的寬刀，被他始終抱在懷裡。”
“別提那把刀，曾經有人摸了一下，就被他活生生的掰斷手指。”
“我聽說有人願意出三百兩紋銀去買他抱著的那把刀。”
“後來怎麼樣了？”
“出價的人被他割去了舌頭。”
“官府就不管嗎？”
“一個精神不正常且頗具武力的瘋子，只要不鬧出人命，官府才懶得管。”
“是啊，不然他怎麼能被稱之為酒瘋子呢？”
“不過你若去請他喝酒，他一定很高興，他會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
聽著鄰桌食客的談笑，陳無雙對此並不關心，他只想抓緊時間填飽肚子，因為他還要趕路。
他腰間配著長生寶劍，正要騎上快馬，卻忽然察覺腳裸被人抓住，低頭一看，卻是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乞丐。
“朋友，請我喝碗酒好不好？不多，就一碗。”這乞丐討好般咧嘴笑道，語氣中帶著懇求。
“放開！”陳無雙皺眉冷聲道。
“你請我喝一碗酒，幾文錢而已，我一定會還給你的。”乞丐依舊不依不饒。
陳無雙不耐煩，他實在是著急趕路，隨手掏出一錠銀子，扔向乞丐懷裡。
這乞丐見了紋銀，樂得手舞足蹈，開心的大笑跑進酒樓，招呼夥計上酒。
可陳無雙卻愣在了原地，因為他向乞丐懷中扔銀子的時候，他看到了乞丐抱在懷裡的刀，即使乞丐用破爛的衣襟裹在懷中，即使沒有看清全貌，他也絕不會看錯。
他認得那把刀，那正是徐雲的日月刀！
陳無雙衝進酒樓，一把搭住了乞丐的肩膀：“站住。”
乞丐失望的回頭，語氣失落：“朋友，你反悔了嗎？你不打算請我喝酒了嗎？”
“你怎麼會有云哥的刀！”陳無雙看著乞丐懷裡的寬刀，他又抬頭看向乞丐：“你……”
剛要質問，卻再次愣在原地，他突然不可置信般扒開乞丐蓬鬆髒亂的頭髮，他不敢想象，眼前這個衣衫襤褸，求人施捨只為得一口酒喝的乞丐，就是他心目中一直以來當作榜樣和追逐目標的徐雲！
“雲哥！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陳無雙抓住徐雲的肩膀驚疑的問道。
“我要酒，朋友，你還請不請我喝酒了？”乞丐彷彿沒聽到陳無雙的話，依舊問道，語氣忽然變得乞求起來。
“雲哥！是我啊！我是陳無雙！你看清楚，不認得我了嗎？！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了？！”陳無雙急迫的問道，不斷晃動乞丐的肩膀。
“酒！我要喝酒……”乞丐見夥計端著一壺酒從後廚走出來，他掙脫陳無雙，瘋了一般撲上去，兩人雙雙倒地，他將那紋銀塞在夥計懷裡，抓起酒壺就向嘴裡灌去。
那夥計緩過神來頓時氣炸了肺，罵罵咧咧的抬起腳朝乞丐身上踹去：“他孃的，敢來這裡撒野，也不看這是什麼……”
“地方”兩個字還沒說出口，他忽然覺得天旋地轉，身體飛了出去。
這夥計驚魂未定之間，只見一名俊朗青年從懷中掏出大把銀子，扔在櫃檯：“醫藥費，還有酒錢！”
說完便從乞丐手裡奪過酒壺，引著他走進樓上雅間。
看著不斷大口向嘴裡灌酒的徐雲，陳無雙和他說起了目前的局勢。
鬼力赤被阿魯臺所廢，新汗本雅失裡上位，他早有南下之心，又不滿朱棣封賞三王，斬殺使臣，朱棣大怒，命丘福為徵虜大將軍，發軍十萬北征韃靼，又欽點潛龍巽、離、坤、兌四衛跟隨前往。
據潛龍衛內部訊息，中原武林各門派勢力也都自發前去增援，據說連武聖都親自去了，勢要將北元殘餘勢力一舉擊潰。而他自己因假未能趕上大部隊，故而此行匆忙。
但徐雲聽聞這些，絲毫沒有反應，依舊自顧自的喝酒，就連陳無雙說了陳相師好像也正趕奔前線支援，他也沒有反應，只是繼續喝酒。
徐雲喝光了整整十壇酒，將頭一栽，終於醉倒在桌上，但他依舊死死抱著懷裡的那把刀，任誰也分不開。
陳無雙想不出曾經名滿天下的徐雲，為何會淪落成如今這幅模樣。這些年他究竟經歷了什麼，他覺得徐雲即便是有苦衷，也不能如此自甘墮落。
他很失望，失望極了，心裡那個高大的形象轟然倒塌……臨走前他為徐雲付足了酒錢，這些錢足夠他喝上一年。
聽著樓下的馬嘶蹄響，醉成一灘爛泥的徐雲又緊了緊懷裡的刀，沉沉睡去。
徵虜大將軍正在審訊一位重要人物，這人是韃靼尚書。
據其招認，蒙古可汗本雅失裡聽聞明軍征討，率部而逃，目前就在北三十里處。
丘福聽聞大喜，他一直想效仿藍玉捕魚兒海之戰功，當即決定率軍前往，完全忘記出征之前永樂帝的千叮萬囑。他以這名尚書為嚮導，率軍追擊。
沿襲了一貫的作戰風格，他身先士卒，追擊路上又連續擊潰幾支蒙軍遊騎，使得他信心大增。
大軍呈一列縱隊，宛如一把長刀直取敵軍首級。
直至追擊五十里開外，才遙遙望見蒙古可汗本雅失裡的部隊。丘福彷彿看到殲滅韃靼、掃清北患的不世功勳在向自己招手……
本雅失裡冷笑著注視追擊過來的明軍，號令一響，四周高丘之上突然冒出無數鐵騎，將丘福一眾兵將團團圍住。
丘福此時怎能不知已落入敵軍包圍圈，他雖後悔但也晚矣，看了看身邊的眾將，又望了望後方飛速馳援軍隊。他本就是攻城拔寨的勇猛悍將，在他的信條裡，不存在恐懼。
徵虜大將軍怒吼一聲，縱馬衝向敵陣，展開決戰……
靜街小太歲徐搏在靖難之後，官拜了遼東將軍，與父徐滄海一同鎮守遼東城。他的傷勢雖說無礙，但力道卻大不如從前，畢竟是被千斤閘壓得心血耗盡，又在靈璧關前與李擎蒼大戰數十回合，已是難得。
本該在遼東城修養的他，此次也隨軍北征，是朱棣為了保險起見而特意欽派，又或是什麼別的想法，不得而知。
皇王有命不得不從，他雙手輪圓了擂鼓甕金錘，胯下萬里煙雲獸宛如草原上一股狂風，衝擊著蒙古鐵騎，沾著即死，挨著便亡，一時間竟無人能擋。
蒙古可汗看著戰場上的小太歲大殺四方，心中雖然驚訝但也沒放在心上，他敢斬殺大明使臣，敢與大明抗衡，就是因為他手裡不光有數以萬計的蒙古鐵騎，還有昔日震懾中原的神刀勇士。
本雅失裡轉頭看向身邊的呼延雷藏，雷藏領命，大手一揮，蒙軍鐵騎讓出通道，從身後走出數以千計的神刀勇士，在拔眉獅的帶領下衝嚮明朝軍隊，衝向那匹萬里煙雲獸……
“果真是神刀門……陳相師，看來你並沒有騙我們。”
遠處一座高丘，於青蓮滿頭銀髮舞動，遙望著戰場中出動的神刀勇士，也遙望著那把異常奪目的熔金落日刀。
“陳相師，你這幾年費盡心力，不惜連五十年一用的相師令都發了出來，不光是讓我們來對抗神刀門，還要我們幫你向乎靖柏的後人報滅門之仇吧！”一旁的唐震也看著遠處戰場面無表情的說道。
陳小魚面帶薄紗，與他們並排站在前列，聽聞唐震的話微微一笑：“隨你怎麼想，不過我只知道，若是讓神刀門再次復出，武林將又是一場浩劫，呵呵……屆時你的唐門保不保得住，也未可知。”
唐震聽聞不屑一笑，但他卻無言以對。
或許是為了陳寨的滅門之仇，也或許是為了幫助那個混蛋，彌補這些年來對他的欺騙……陳小魚花了數年的時間，遊說各門派，把這些老傢伙聚在一起對付神刀門。
她知道，唯一能打動這些老傢伙的，向來不是財富，也不是武林秘籍，而是各自門派的未來發展空間。
如今的大明皇帝經過靖難之役，他深知武林中門派的威脅性，也極力在指派潛龍衛暗中干擾且整頓武林。各門派面對朝廷的舉動說是瑟瑟發抖也不為過，因為他們經過元末起義與靖難之役的兩輪洗禮早已凋零不堪。
讓他們拼了殘軀，發揮餘熱，讓當今朝廷覺得各門派捨身取義，為大明戰死沙場，說不定還會欽封幾塊忠義牌匾……於是各門派的後起之秀便又有了發展生存的空間，即便都知道這是一場有死無生的戰鬥。
但這筆買賣在這些老江湖看來，簡直再划算不過了。
“眾位同道！”武聖於青蓮轉過身看向各門派眾俠，決然的說道：“我們乃是武林正道，正道者以天下黎民在心，義字當頭。我們今天既然來此，就是要助朝廷、助我們的家國、助我們自己，掃清韃虜！讓我們的弟子徒孫也從此不再受外族侵略之苦！”
陳小魚聽著於青蓮激情的演講，短短几句話，眾人竟說得熱血沸騰，戰前激憤的鼓舞確實有利於增漲士氣。
“或許神刀門功力絕倫，又或許他們不堪一擊。但看眼下的戰局，加上數以萬計的蒙古鐵騎，此戰定然兇險萬分。但我們不能退縮！因為我們身後有我們的子孫！他們在等著掃清韃虜的好訊息！”於青蓮說道這裡灑然一笑，他雙手抱拳，聲如洪鐘：“我們擔當的不僅僅是維護武林的傳承與太平，還要以民族大義為先！”
說罷他率先衝下高丘，只是眨眼之間便殺入敵陣，抬手一掌斃命了面前的鐵騎，拼殺的同時，於青蓮腦海中卻浮現起當年徐震林來找他對抗刀神的一幕……
“你身為中原武林盟主，就甘願被異族鎮得龜縮東海，不敢進退嗎？！”徐震林指著於青蓮的鼻子說道。
“我正因身為盟主，才不能率天下同道以身犯險！”於青蓮也是怒目而對。
聞言徐震林摔碎了茶碗，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臨走前只留下一句話：“武林盟主，擔當的不僅僅是維護武林的傳承與太平，還要以民族大義為先！”
自己當年確實怕了，怕自己在任盟主期間，因為錯誤決定葬送了整個武林。
他寧願當一個縮頭烏龜，也不願當一個以身犯險的英雄，這也確實是他能活這麼久的原因之一。
想到這裡，於青蓮突然感覺通體舒爽，他全力施展開拳腳，大戰四方，或許一代武聖，捨生取義戰死沙場，也未嘗不是一件快事！
他看到天聾地啞帶領李家武生列開槍陣，挑起漫天血雨；唐震帶著唐門金甲收割著蒙軍的生命；陳妙君宛如一尊血菩薩，大開殺戒；華山八絕、崆峒三仙、神武門、形意門……各門派在此時都放下了彼此之間的恩仇，因為都知道，這是一場決戰，他們不但要用這場決戰來表明對永樂帝的擁護，還要讓世人知道他們的捨生取義、大義凜然。
他們也都不再私藏，皆是拿出壓箱底的招式奮勇殺敵，悍不畏死，各個猶如魔主降世，人間凶神……於青蓮笑了，或許眼前此景在徐震林看來，才配稱之為武林正道！
“震林兄弟，但看如今，可如你所願嗎？”
敵軍真的是太多了，彷彿殺不盡一般，數以萬計的蒙古鐵騎，圍滿了整片草原，就算站在那裡伸出頭讓你砍也砍不完。
況且這些蒙古人天生就是草原上的雄主，更況且還有千名神刀勇士，還有呼延雷藏手裡的熔金落日刀。
而大明十萬軍隊被拉得老遠，先鋒深入，後援不及……
這場大戰打得天昏地暗，就連草原也變成猩紅色，有破碎的盔甲，有斷裂的刀劍，有絕氣的戰馬……
最終隨著小太歲再也掄不動擂鼓甕金錘、萬里煙雲獸再也抬不起四蹄；隨著呼延雷藏一刀砍翻於青蓮，斃命李重煥；也隨著本雅失裡生擒殺徵虜大將軍丘福，擊潰明軍……這一場決戰終於結束了。
橫屍遍草原，俠骨留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