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背影
浪頭拍打在礁石之上,碎出了一片一片的白花。
遠處的月白如玉盤,映照在海面上撒下了一片一片的銀碎,今晚的潮汐很美,除了海浪和遠處隱約傳來的蟲鳴之外,便不再有任何聲音。
少女光著腳丫踩在沙灘上,沙子在月光之下顯現出了漂亮的白色。
淺淺的海潮時不時淹沒少女的腳踝,她漫步在狹長的海岸邊,眼睛在月光下柔和的像是未經加工的琥珀。
妞妞面無表情的望著遠處的海潮,月光在海水裡流動,一切盡收眼底。
她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特別想來南海看看。
“堂主,夜風大,我們該回去了。”
她的背後傳來了李庭玉的聲音,此刻她已經不是當初的鄂城分堂主,而是被妞妞當做了貼身侍女。
至於原來的貼身侍女,早已死在鄂城的血祭之中了。
幾天前鄂城的那一場血祭,將自北而來的接親隊伍全數殺盡,此刻大秦的外交官員還在急得跳腳,等待著楚帝的答覆。
可楚帝能有什麼答覆呢?
鄂城血祭而死的百姓接近五萬,再加上義軍之亂,湖廣地區民怨沸騰,他現在比大秦的外交官員還要跳腳。
趙楚安再次被妞妞打發去了郢都,跟楚帝踢皮球。聽楚帝的意思,大概是要立下罪己詔,行祭天之禮,向天請罪了。
她沒有理會李庭玉的提醒,而是將視線停在了遠方的月光之上。
自從離開鄂城之後,她就有一個習慣,要把現在能看到的一切全部記入腦海之中。
她似乎隱約的還記得,曾經有個少年為她記下了整個江水沿岸,東海夜引燈,枯葉寺鐘鳴,這些東西都在她的夢境裡栩栩如生。
“等等再走。”她低聲回覆道。
有風吹動她猩紅色的衣袍,她慢慢的解下頭上的髮簪,一襲黑髮隨風飄舞著,她靜靜地看著頭髮在長風中飄舞,美得像是花叢中的蝴蝶。
李庭玉聽到妞妞的回覆後也不說話了,靜靜地侍立在一旁。
她有些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個一流要被妞妞收做貼身侍女。所幸不需要為妞妞梳洗上妝,免去了一些自己不會的尷尬。
許久,妞妞終於收回了目光,潔白的腳丫慢步走出了沙灘。
她很喜歡在沙灘上走,那種細密的觸感踩上去很舒服,是她從來沒體驗過的感覺。
她以很快的速度掌管了整個升龍堂,並沒有用多少鐵腕手段,大部分幹事當聽到她是原堂主的血親後皆是默不作聲,就連最有資格接任堂主的趙楚安也是默默地跪了下來,對著她頂禮膜拜。
妞妞自然知道,他們拜的並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上的龍珠。
錢塘用了很多很多年的時間將升龍堂打成了鐵板一塊,七國之中,升龍堂算是最低調,最團結的宗門了。
錢塘統治宗門的手段並不是靠著大棒和甜棗,他用的方法,是絕對的個人崇拜。
鄂城之事保密很成功,甚至新堂主繼任的訊息都沒有傳出大楚。
輕輕的抖了抖腳踝上殘留的沙土,她信手釋了個術法,將身上的水全部清除。一旁的李庭玉早已遞上了鞋子。
“大秦的使者是怎麼安排的?”她輕聲問道。
“按您的吩咐,已經將人安置在了郢都的客棧裡,並沒有給其任何特權。”李庭玉低聲道。
“傳訊息下去,說大秦使者這次來,是抱著向大楚宣戰的意思。”妞妞沉聲說道。
“可是,大楚現在……”李庭玉剛想反駁,便看到了妞妞從容不迫的眼神。
她的眼睛純淨無比,但卻隱隱帶著上位者的威壓。
“是,我這就去辦,堂主還有什麼命令嗎?”李庭玉馬上服軟了,那眼神看的她渾身都不舒服,那是屬於狩獵者的眼神,似乎只要她說一個“不”字便會被妞妞丟入無邊的深海,自生自滅。
“訊息一定要傳開,最好傳到整個大楚皆是人心惶惶的地步。”妞妞冷聲說。
“屬下明白。”李庭玉微微低頭,對著眼前的少女施了一禮。
“明白就傳信給趙楚安吧,他應該清楚我的意思,最好快一點。”
“是。”
李庭玉再次施了一禮,快步走出了海灘。
妞妞也不再海灘上繼續停留,她剛剛繼任升龍堂主,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在鄂城的門口,她釋放廣域幻境解決了最後的隱患,現在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是紅衣坊的花魁。
紅衣坊……也該重建了。
鄂城此刻百廢待興,做為最重要的貨運樞紐之一,它並不能就這樣消失在歷史長河裡。
“那,要不就定在南江吧。”她對自己說道。
她記得,那裡有一家酒樓的菜很好吃。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不知道曾經的那個少年,現在正在做什麼呢?
並沒有多想此事,不多時,她的身形便出現在了一座客棧裡。
這裡是升龍堂的產業,儘管她在這裡入住並不需要付錢,但她還是在櫃檯上放了一錠銀子。
走進房間,躺在床上,她的眼神停留在了床頭的木頭鳥上。
木頭鳥的翅膀已經歪斜,儘管妞妞修了很久依然不見起色。
躺在床上,接著微弱的燭光,她開始修理木頭鳥。
許久以後,她輕輕的擰動發條,木頭鳥的內部發出了咯噠咯噠的聲音,機關並沒有按她所想的那樣讓翅膀揮舞起來。
妞妞嘆了口氣,看著自己蔥根一般潔白的雙手,突然有些厭惡自己的手笨。
如果某個人在的話,肯定輕輕鬆鬆就把它修好了。
怎麼突然又想起他了?妞妞搖了搖頭,把關於傅卿的記憶盡數驅逐出了腦海。
她當然可以選擇刪除掉腦海裡關於這個少年的一切回憶,但心裡似乎總是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哀求著自己不要動手。
那個夢中始終癱坐在布坊裡軟椅上抱著木頭鳥的姑娘,還在等著那個少年在某一天來到她的樓下,講長髮郡主的故事呢。
那些很好很好的回憶,是她留給自己最後的溫柔了。
而此刻的盛京,卻沒有夜幕籠罩下的安靜。
萬家燈火將這個城市照徹通明,與之相比,月光似乎都失了顏色。
這是傅卿第一次看到盛京的夜景,繁華程度超出了鄂城不知多少。
王榮祿早早的離開了,桌面早已杯盤狼藉。
拖著喝的爛醉的周星雲,找了處偏僻的客棧,他掂量著手裡剩餘的銀錢,盤算著以後的花銷。
這裡可不像是鄂城,他們能尋得一處沒人的宅院。
這裡宅子的價格都是高的嚇人,盛京並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但光是立在後山的盛京學宮就可以完全維持住這裡的治安。
即便是深夜,這裡也能隨處可見穿著弟子服,胸前佩戴著各種弟子牌的學宮中人。
用剩下的銀錢點了三天的客房,傅卿一時有些肉疼,這算是他的所有積蓄了。
要不要找機會再擺個算命小攤呢?他的水平還可以,在鄂城都能吸引不少人,盛京比鄂城大的多,人流也多的多,若是在這邊擺攤,肯定有搞頭。
但無論如何,現在肯定是要休息的了。
明天就是盛京學宮的秋招,唯有此事不可馬虎。儘管不像是那些貴族子弟一般早早的做好了準備,但基礎的睡眠還是要保持好。
“王……王兄,別拉我,我還能喝……”
床上響起了周星雲的胡話,傅卿嘆了口氣,跟樓下的小二要了盆熱水。
周星雲的臉早在進城喝酒前便洗乾淨了,但他的脖頸還是黑的。
那場爆炸把他炸的夠嗆,再加上今天喝了不少烈酒,不知道明天考試的時候他能不能醒過來。
君子六藝,禮樂御射數書,傅卿有把握的只有三樣,至於御射樂,他皆是一竅不通。
很久以前就說過了,傅卿完全不通騎馬,也不通樂理,更不要說駕車了。所以他只能從剩下的三樣考試裡面爭得入學的機會。
禮他是通一些的,書和數都是拜在老頭子的門下,既然老頭子曾經擔任過盛京學宮的大山長,這兩樣應該也能過。
幫周星雲把儀容儀表整理好,丟進床的內側,他坐在床邊,開始回憶過去。
這是傅卿的習慣,每到睡前就會把過去的事情全部回憶一遍,防止自己遺忘。
他不想遺忘老頭子,也不想遺忘季延,儘管現在幾乎沒什麼人記得他們了。
老頭子曾經說過,人是有三種死法的,一種是心死,一種是身死,還有一種就是被所有人徹底遺忘,那才是最恐怖的死法。
所以他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把記憶裡的人徹底回憶一遍,防止他們被徹底忘記。
這樣就算是生前的痕跡全部消失了,也會有人記得他們曾經存在過。
也就在這個時候,月光透過了窗欞,照在他的臉上。
他抬頭看著月光,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一個陌生的背影。
他可以確定自己從來沒見過這道背影,但她就那麼清楚的出現在了自己的腦海裡,清楚到每一根髮絲,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麼的熟悉,就像是個許久沒有見過的故人。
她穿著紅色的齊胸襦裙,腳步有些小心,似乎是在留意著腳下的石子。
那背影並沒有回頭,只是匆匆的從他的腦海裡閃過,隨後便徹底消失在了冗雜的記憶之中。
傅卿的心裡無故湧出一股悵然若失的感覺。
按理說,這個背影不應該出現在自己的腦海裡,但她還是沒有理由的出現了。
在東海的重重回憶再次湧進心頭,他不停的檢索著記憶中的每一處細節,突然想起來了一個很嚴重的事情。
“我為什麼要把去東海的每一處景色,都記得那麼清楚呢?”他疑惑的自言自語道。
那條路線就如同走過無數遍一般,只要稍微提到關鍵詞,他就能聯想到對應的景色,甚至天水城港口旁的餛飩攤一碗有幾顆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周星雲,睡死了嗎?”他問道。
“嗯……”床內側傳來周星的哼唧聲。“還有酒嘛……你說就行。”
“我當初為什麼要去東海?”傅卿認真的問道。
“我怎麼知道……你自己說的,想去那裡……”周星雲打著酒嗝說道。
“去那裡幹什麼?”傅卿追問道。
周星雲沒有答覆,傅卿把臉湊了過去,只能聽到周星雲均勻的呼吸聲。
他睡著了。
月光照在少年的臉上,他的眼神落在手裡的佛珠上。
“我總不能是去東海買了串佛珠吧。”少年苦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