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箋思
南江。
妞妞抱著小壇的酒,小聲的哼著歌。
聽不出是什麼調子,但是很悅耳。
此刻港口的街道上已經沒什麼人了,只有遠處的江上能看到兩三點漁火。
月光照徹,入眼的江水泛著銀光萬頃,岸邊的樹向著江水投下陰影,在水波中顯得更加斑駁。
福源樓沒有關門,一樓微微亮著燈光。
這裡離小城唯一的客棧不遠,若是有人夜裡想要點些菜品,只消兩三句傳信就可以了。
當傅卿和妞妞走進門的時候,櫃檯上的書生正在打瞌睡。
南江可不像鄂城一般夜生活豐富,這裡也沒有紅衣坊那樣的銷金窟。
傅卿敲了敲櫃檯,那掌櫃才睡眼惺忪的坐了起來。
“客人要點什麼東西嗎,現在灶上已經關火了,可能要多等一會哦。”
“不必麻煩,煮兩碗麵就好。”傅卿道。
今天晚上要吃什麼東西,他都是跟妞妞在路上就定好的。
“那剛好,廚房裡還有些麵糰……唉?”掌櫃揉了揉眼睛,這才看到了傅卿的臉。
“是你們啊。”
不多時,老闆已經端著一鍋麵走了上來。
“時間有點晚了,沒有高湯汁,湊合吃吧,這頓不收錢。”
“這不好意思吧……”傅卿推脫道。
“不必不必,天下書生本一家,何況你們還幫我送了信,這就當是報酬吧。”掌櫃笑道。
接著有些昏黃的燭火,傅卿看到了一邊書架上有些蒙塵的四書五經。
麵條裡沒什麼多餘的配料,只是撒了些蔥花,但口感勁道耐吃,足以看出掌櫃和麵的功底。
“說到送信,那個姐姐還給老闆準備回信了呢。”妞妞吸溜著麵條說道。
她端著小碗,裡面裝著傅卿打給她的麵條。
掌櫃聽聞,手裡盛麵條的動作為之一滯。
“小妹妹,話可不能亂說啊。”他露著不可置信的表情說道。
“妞妞不會說謊的。”妞妞認真的說。
“我這書信都寫了兩三年了,還從來都沒有……”
他還沒說完,目光便已經被傅卿從袋子裡掏出的信封吸引了。
“老闆,這是那女子給你的回信。”
掌櫃愣住了,他手裡的筷子滑落到了地上。
他雙手有些顫抖的接過了信封,很小心的貼在鼻尖聞了聞。
他感受到的是逐漸泛黃的紙張傳來的藥香味,聞著聞著似乎眼淚要掉下來。
雙手抖得厲害,整個房間似乎都傳來了一股酸腐的味道。
“老闆怎麼不說話了?”妞妞很奇怪的問道。
“噓,妞妞,他在看信呀。”傅卿輕聲說。
手裡捏著信封,掌櫃卻遲遲不敢拆開。
他好像在竭力維持著自己的情緒,但眼裡卻像是有江水在奔流。
“小哥,要不,你念給我聽吧?”他說出這句話,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傅卿從掌櫃的手裡接過了信,他慢慢的拆開了信封。
不僅信封是皺皺巴巴的,就連裡面的信紙也是皺皺巴巴的,有一些地方還塗著墨跡。
“致親愛的你。”
信的第一行只寫了五個字,這第一行倒是乾淨,但在傅卿念出這些字的一瞬間,掌櫃的臉色急劇的變化了起來。
他做著奇怪的動作,似乎是在忍著眼淚不再下落。
“故事很好看,但是不用再寄過來了,我已經看不慣那些風花雪月了。耍酒瘋的話,做不得真的。”
“其實我們就像是兩條相交的直線,你不知道我的過去和未來,我也不清楚你的故事,不如就這樣各自安好。”
“這是我的第一封回信,雖然不會寄出去,但若是以後能看到,你也可聊以慰藉了。”
這封信很短,最後一行沒有署名,只是簡短的寫著一行字。
“今日明月當空,身體尚可,勿念。”
傅卿唸完後還仔細的確定了另一面有沒有內容,但這封信就到這裡戛然而止了。
此刻掌櫃也慢慢恢復了平常的神色,他從傅卿手裡接過了信紙和信封,仔細的觀察著女人清秀的字跡。
甚至連上面塗上去的墨跡他都要仔細的看上兩三遍,生怕錯過了什麼資訊。
“老闆,你似乎是個很有故事的人啊?”傅卿饒有興趣的問道。
“啊,抱歉抱歉,初次接到回信,我有些失態了。”
掌櫃趕忙抹了抹淚,重新恢復了原本淡然的樣子。
“老闆是喜歡開藥店的姐姐嗎?”妞妞問道。
“妞妞,直截了當的問有些冒犯的。”傅卿趕忙說道。
“可是,喜歡的話,不說出來就沒有用啊。”妞妞一臉無辜的說道。
對啊,喜歡一個人的話,不說出來怎麼會有人知道呢?
傅卿也想這麼問,但他看著掌櫃的落魄樣子,原本的話似乎有些難說出口。
掌櫃無言,他站起身,從櫃檯裡拿出了一罈老酒。
“我初次見她的時候,是在兩三年前吧,一個秋天。”他揭開老酒的泥封,幽幽的說道。
時間回到兩三年前,那時候的掌櫃還是個四處雲遊的書生。
讀了幾年聖賢書,也沒搞明白書中自有黃金屋的道理,他便來到這裡開了一家小酒樓。
因為寫的一手好字,自然也不需要別人來提牌匾,只消書生大手一揮,便寫下了“福源樓”。
新酒樓開業,自然是生意慘淡,書生便起了寫話本的念頭。
書生嘛,大都是矯情的,不懂得什麼營銷,話本好端端的放在書架上,來吃飯的食客基本上沒幾個人會拿出來翻一翻。
也就在書生某天準備關門的時候,門外闖進來一個滿身酒氣的女人。
女人不知道是在哪裡喝的酒,進來直說要點牛肉來吃。
諸位都知道,牛可是重要的勞動力,尋常的酒家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東西,書生無奈,便給女人燉了碗雞湯。
女人估計是喝的差不多了,當書生把雞湯端上來的時候,她已經連續翻了好幾本話本了。
“你寫的不錯啊,愛情故事,嘿嘿……”
女人傻笑著看著書生在書本里的風花雪月,邊笑邊流出淚來。
這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痴傻女人,喝了雞湯,便繼續坐在他店裡安心的看話本。
“要是我也有這樣的經歷就好了。”女人說。
“書裡的姑娘都是隨便出門就能撿到如意郎君,我為什麼不行?”說著她又發起了牢騷。
等到牢騷發完,早已月上三杆。
那是因為你早就過了二八的年紀,年輕的姑娘卻還多的是呢。
書生想說又不敢說,生怕挨著女人一頓打。
這已經二三十歲的女人,不知在哪裡碰了壁,還想著要個完美的愛情故事呢。
“不過你這字不錯,我在秋葉寺桃林旁有個藥坊,還缺個招牌。”女人突然又認真的說道。
“我可以給你的藥坊提字。”書生突然鬼使神差的說道。
“那我臨死前還缺個郎君,你要不要也試試啊?”女人笑了起來。
“還是算了。”還沒等書生回答,女人又自言自語道。
“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
似乎是因為在耍酒瘋,女人變的口無遮攔了起來。
“你若是有什麼仇怨,可以告訴我。”書生說。
“你?”女人斜眼瞥向了一邊坐著的有些侷促的書生。
“你算了,告訴你也沒什麼用。”
“不過我還是很喜歡你的故事,若是以後有什麼新作,還請告訴我。”女人的表情又認真了起來。
書生哪裡見過這般放蕩不羈的女子,當即便對眼前的姑娘有了好感。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面前的女人生的好看。
“那……郎君的事……”他磕磕巴巴的問道。
“你要是想試,就試一試吧。”女人很隨意的說。
“反正我是沒見過這麼大了,還沒有成婚的書生。”她指著書生的鼻子嘲笑了起來。
“我,我還沒考功名呢。”書生結結巴巴的說。
“考什麼功名,都是塵土罷了。”女人說。
靠著桌子趴了一會,女人突然問道。
“你介意找個棄婦做娘子嗎?”
“你要是不介意,我那幾畝桃林加上一家藥坊,勉強能做個嫁妝。”女人說。
女人說完這句話,便沒了聲音,像是睡著了。
此刻窗外的月光皎潔,書生看著透過窗欞的月光照在女人的臉上,似乎是因為喝飽了酒,她的面頰透著紅潤,像是熟透了的蘋果。
書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腦子進水忘掉了綱常禮教,還是這幾年讀的聖賢書都餵了街口的流浪狗。
“我不介意的。”他輕聲說。
第二天清晨,當書生被酒樓裡的動靜吵醒時,他只看到了一個瀟灑走出店門的背影。
“昨天的話都是信口開河,算不得真的。”女人站在門口,輕聲說。
“但你若是當真,時候到了我會來找你。”
自此天開始,書生便開始不停的寫話本,每天都要寫滿一封書信,但他卻不敢親自送去,只得讓順路的酒客捎帶到那邊的藥坊。
直到現在,他終於拿到了第一封回信了。
“所以說,這兩年你從來沒有去過秋葉寺?”傅卿很奇怪的問道。
掌櫃呷了一口老酒,沉默的點了點頭。
就連他的桃花酒都是託人買來的。
“你應該去看看的。”妞妞突然說道。
“有這一紙書箋,便差不多足夠了。”掌櫃淡淡的說。
“既然她給了你回信,或許就是答應你的證明啊。”傅卿慫恿道。
“我……”掌櫃也被慫恿的有些意動,他的手指在那封泛黃的回信上搓了又搓。
他給自己灌了一大口酒,眼淚都要出來了。
“走。”他說。
“好耶,走!”妞妞拍手道。
在掌櫃講故事的時候她一直在一邊偷喝桃花酒,現在小臉已經紅的像熟透的蘋果了。
趁著明亮的月光,掌櫃提著酒罈走出了房門。
他搖搖晃晃的向著秋葉寺進發,還時不時的給自己灌上一口壯膽。
“幾年前你喝的大醉來找我,現在輪到我去找你了,不喝個大醉,又怎麼好意思。”他喃喃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