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轅門委械,俘眾泣降!
張九寧的問題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王德的心上。
他被憤怒和屈辱填滿的腦子,瞬間變得一片空白!
他乃是軍伍家族出身,祖輩曾隨衛、霍元帥殺入過漠北,從小便被教導要忠於大漢、勇猛拼殺!
然而,張九寧的詰問,卻是讓這位軍官終於低下頭,看向他曾一度忽視的黎民和腐朽的官僚!
守護錢明遠,保護這等魚肉百姓的狗官,剿殺那些被逼得活不下去、只是想吃口飯的災民?
這……
他引以為傲的軍人榮譽,難道建立在如此不堪的基礎上?
他一直以來所忠誠的,難道就是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大漢朝廷嗎?
一股從未有過的迷茫和巨大的荒謬感,夾雜著戰敗的恥辱,猛烈衝擊著王德固有的信念。
他的眼神劇烈地閃爍著,之前的憤怒和強硬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迅速乾癟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言說的茫然。
若僅僅只是仰天坪的山匪,他還可以指著張九寧的鼻子臭罵,這些可都是殺過人的兇惡土匪!
然而以他的眼光,自然能夠看得出來張九寧手下的義軍之中,有不少可能是昨日還在土裡刨食的農夫!
這種大漢最底層、過得最為艱苦、卻也是維護上層人高高在上生活的基石,若不是真的過不下去,又怎麼會做謀反這樣殺頭的事!
想到此,他再也支撐不住那股硬氣,被洞穿的心防和肉體上的劇痛一起襲來,整個人委頓在地痛苦地蜷縮起來,連嘶吼咒罵的力氣都已失去。
他敗了。
敗給了對手的計策,也敗給了內心的叩問!
這些拼殺在最前線的軍官,終究還是更加純粹一些,不似官僚一般腐朽!
見到王德的樣子,張九寧不再看他,而是轉身看向楊玄和劉峰:
“將城裡的所有郎中帶過來,救治義軍中的傷員,其它未受傷者連夜打掃戰場,搜尋受傷未逝者!”
“至於剩餘的俘虜,清點數量後重傷者予以簡單救治後關押。”
他沒有說要坑殺俘虜立威,也沒有說要感化收編。
此刻城門外還有四五百縣兵和青壯因為暫時失去了領導者而處於迷茫狀態,說不準就會有人心中害怕逃走到別的縣城,洩露了柴桑失陷的訊息!
到時候,這些郡兵說不定還有其他用處!
楊玄自然不會反駁,抱拳行禮道:“是,真人!”
隨著楊玄領命離去,張九寧又轉身看向劉峰。
他沉吟片刻,說道:“那些縣兵和青壯恐怕還尚處在茫然之中,你帶著王德和他們的家眷,試試看能否招降!”
張九寧不想再和城外的縣兵和青壯打下去了,雖然憑藉著人數的優勢,這一戰必然能夠勝利。
但是若是能夠招降,何必再增加不必要的傷亡?
城內的硝煙彷彿緩緩被風吹散,卻又彷彿沉沉的積壓在柴桑東門外的曠野上。
一個時辰前圍剿仰天坪歸來的意氣風發全然不見,失去主帥和兩百精銳的縣兵與青壯,茫然的聚攏在東門外的空地上,如同被斬首的蛇軀,混亂而無措。
他們望著前方吊橋高懸、城門緊閉的柴桑城,城樓上箭簇森冷,“漢”字大旗獵獵飛舞,卻透著說不出的詭異與壓迫!
城樓上,劉峰那隻獨眼銳利如鷹。
他身形筆挺地站立在垛口之後,望著下方也朝著此處望來的縣兵和青壯。
在他身側,被兩名如狼似虎的心腹死死反剪雙臂、強摁著站在城垛邊的,正是昔日統率三百精銳的郡兵曲長——王德!
王德頭上的頭盔已被打落,散亂的頭髮混著汗水、血汙和塵土貼在臉上,甲冑破裂。
尤其是左腿被長矛貫穿的傷口,雖然已被草草包紮,但劇痛與失血讓他的臉色蒼白如紙,整個人顯得異常萎頓。
他幾次試圖掙扎,卻被劉峰心腹鐵箍般的大手摁得紋絲不動,只能屈辱的低垂著頭顱。
“城下的官兵聽著!”
劉峰鼓足丹田氣,雄渾的聲音如同滾雷,瞬間壓過了城下所有的竊竊私語和焦慮議論,清晰的傳遍東門外的每一寸角落。
他目光掃過城下密密麻麻、面帶驚恐和迷茫的面孔,厲聲喝道:
“爾等主將王德,不識天時,為虎作倀!”
“你們以為帶回的是剿匪捷報?但可知你們拼死護衛的柴桑城裡,原本坐著的是個什麼腌臢貨色?!”
隨著劉峰所說,城牆下的議論聲更響。
王德此前並未來過柴桑,對此的感觸還不深。
然而這些青壯和縣兵,可是實實在在於柴桑城中生活之人,更清楚錢明遠的所作所為!
而劉峰說著,更是猛的用手一指腳下的王德:“看清楚,你們的頭兒在這!”
“他和他帶來的所謂精兵,已被真人盡數擊敗擒拿,幾乎斬殺殆盡!這,就是與我義軍為敵的下場!”
原本絕大多數人還未曾發覺劉峰身邊的俘虜是誰,聽到劉峰所說之後,城下嗡的一聲,驟然炸開。
王德!竟然被活捉了?
還有那令人膽寒的郡兵,真的……全軍覆沒了?
巨大的驚駭和難以置信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城下所有人。
不少人臉色煞白,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他們可是見識過仰天坪的戰鬥,知道這些郡兵的恐怖!
都是邊關血戰過的廝殺漢,面對兇悍的山匪都能以一敵二,如今竟是就這般被輕易剿滅了?
見到城牆下的騷亂,劉峰的聲音陡然拔高:“爾等在外為那狗官錢扒皮賣命,可知你們的好縣尊在柴桑都幹了些什麼?!”
“在城外餓殍遍野、易子而食之時,他囤積糧米數千石,坐視鄉親父老活活餓死!上月,更有七名清白無辜的女子,被這豬狗不如的東西和他手下的爪牙強掠入衙,活活凌虐致死!”
“這等敲骨吸髓、滅絕人倫的狗官,難道便是你們要保護、要效忠的物件?!”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城下每個人的心上。
錢明遠的惡行,城下的縣兵和壯丁並非全無耳聞,甚至很多人是親歷者或受害者家屬。
但此刻被如此赤裸裸地、用王德的慘狀和郡兵的覆沒作為背景宣之於口,那種深埋心底的屈辱、憤怒和對現實的無力感,瞬間被點燃!
“不,不可能!”城下有人下意識地嘶喊,但聲音微弱,更像是不願相信的掙扎。
劉峰冷哼一聲,聲音斬釘截鐵:“不可能?睜開你們的狗眼看清楚!”
“看看這座被你們守了幾年的柴桑城,如今它掌握在誰的手裡?是張真人,是為你們父母妻兒討還血債的張真人!”
就在城下人心動盪、絕望與疑惑交織翻湧之際,吊橋在沉悶的吱呀聲中緩緩落下,城門卻只開啟了一道僅容數人透過的小縫隙。
李碩的身影出現了,他沒有著甲,反而是一副普通管事的打扮。
令人驚愕的是,他身後並非義軍,而是呼啦啦湧出來一大群面黃肌瘦的婦人、老人和半大的孩子。
這些正是被圍在城外的縣兵和青壯的家眷!
“兒啊,我的兒啊,你在哪?!”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拄著柺杖,哭嚎著撲向城外的陣列。
“當家的,當家的,你別執迷不悟啊!”一個面容枯槁的婦人抱著年幼的孩子,指著城頭被俘虜的王德,對著人群哭喊。
“你看看,看看城裡,是張真人開了倉,施了粥,咱爹孃和這幾個娃兒才能活命!”
“要不是真人開恩施粥,我們恐怕早就餓死在家裡了!”
另一名中年男子模樣的家眷,此刻也紅著眼眶嘶聲力竭地對著城外那些熟識的面孔大喊:
“柱子,二狗,別犯傻了!”
“官軍敗了,那郡兵曲長都被活捉了,錢扒皮那惡貫滿盈的東西早被真人公審砍了頭!”
“真人說了,只要是迷途知返、放下刀槍的,一律不殺!真人不光給你們家人喝粥活命,還在救城裡的傷員,你們還拿這刀對著真人做什麼?”
“難道還要助紂為虐,幫著朝廷那些狗官再來把你們的爹孃妻兒再餓死一回嗎?!”
“爹,娘有熱粥喝了,是稠的,真人不打我們!”一個孩子稚嫩的聲音也在人群中響起。
家眷們的哭訴,句句泣血,字字誅心。
他們講述著親身經歷的飢餓絕望,以及張九寧到來後帶來的那一碗碗立筷不倒、救命活命的稠粥,講述著張九寧開倉放糧、救死扶傷的仁義。
他們口中這些活生生的事實,比劉峰的任何宣告都更有力量!
“別打了,放下刀吧!”
“真人仁義,給我們活路了啊!”
“回家吧,真人說話算話!”
家眷們哭喊著,哀求著,頓時衝散了城下本就因為主將被擒、精銳盡失而搖搖欲墜的軍心。
城樓上,被押著的王德緊閉雙眼,臉上肌肉扭曲,但頭顱無力的垂得更低了。
家眷的每一句話,都像鞭子抽在他殘存的信念上!
他們口中錢明遠的種種惡行,令得王德痛苦的扭過頭。
他想到了剛來柴桑時錢明遠做東的那桌菜,那四十九條鴨舌,當初吃的時候只覺得鮮美無比。
如今看來,那似乎代表著一條條人命!
保護這樣的朝廷和狗官?
確實不配稱軍人!
但,以前的大漢分明不是這樣的!
這個國家,到底怎麼了?
而城下。
譁!
如同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的駱駝,那根名為服從的弦,在現實的無情碾壓和親人血淚的呼喚下徹底崩斷了。
叮噹!
一名縣兵手中的環首刀無力地脫手,掉落在佈滿碎石和血汙的地上。
旋即,如同傳染一般!
更多的刀槍被用力地、或失魂落魄地拋下,叮叮噹噹落了一地。
那沉悶而雜亂的聲響,宣告著一支隊伍的精神徹底瓦解!
“我……我降了!”有人率先跪倒在地,朝著城門方向磕頭。
“真人饒命,真人饒命啊!”
“我們也是被逼的,我們不打了!”
四百餘名縣兵和民壯,在這一刻選擇了投降。
他們丟掉了武器,擁擠著如同決堤的洪流,湧向那道敞開的窄門,湧向城內代表親人和糧食的方向!
這一刻,什麼朝廷法度,軍官威嚴,全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填不飽肚子、護不住親人的規矩,屁都不是!
城樓上,劉峰看著城下丟棄的滿地兵器和擁擠跑來的人群,那隻獨眼中閃過一絲冷然,隨即又湧上覆雜。
他揮了揮手,示意加強戒備,有序接納入城投降者。
而王德,則失魂落魄的被押著他的兩名義軍拖了下去,等待他未知的命運。
正當劉峰接納叛軍的時候,柴桑城內一處被緊急徵用的大戶宅邸內,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味、汗味和金瘡藥混合的味道,壓抑而沉重。
最深處一間廂房裡,氣氛更是降至冰點。
油燈昏黃的光芒下,張寶魁梧的身軀被固定在簡陋的木板床上,身上蓋著的薄被已被冷汗和滲出的血水打溼了大半。
他那張平日裡凶神惡煞、總是豪氣干雲的臉,此刻卻像一張揉皺的、失去光澤的皮革,蒼白如金紙。
乾裂起皮的嘴唇微微張合著,發出極其微弱的、斷斷續續的、幾乎不成調的呻吟。
兩名被“請”來的城中最好的老郎中圍在床邊,個個眉頭緊鎖,臉色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其中一位正用剪子小心地剪開張寶左肩上被血糊住的臨時包紮,隨著粘連的布片被一點點剝離,那可怕的傷口徹底暴露出來!
一道深可見骨、皮肉翻卷的巨大創口猙獰地盤踞在肩頭,赫然正是門洞口那決死一刀留下的痕跡!
創口邊緣的皮肉撕裂,更嚴重的是肩骨碎裂!
一塊森白的骨茬甚至刺破了皮肉,暴露在空氣之中,周圍組織腫脹得嚇人!
旁邊另一名老郎中檢查著張寶身上其他幾處傷口:腰肋上一道深深的刀痕,大腿上也有矛頭扎出的血洞。
他沾了點傷口附近流出的滲出液,放在鼻下聞了聞,又仔細看了看顏色和性狀,老臉瞬間變得難看。
那滲出液渾濁,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淡黃甚至微綠,更是散發出一種隱隱的、令行家心悸的腥腐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