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拼夕夕顯威!
張寶被張梁拼死抱住,雙眼赤紅,瘋狂的掙扎。
他的額頭上青筋暴凸如蚯蚓,手中的朴刀在暮色中反射著冰冷的寒光,瘋狂地扭動身體想要掙脫。
但張梁如同一個人形的鎖鏈,雙臂死死箍緊張寶的上半身和持刀的手臂,用盡全身力氣將他向後拖,他同樣低吼著:
“二哥,冷靜點!你殺上去容易,但後面的鄉親怎麼辦!”
“城牆上還有官軍看著,你上去就全完了,我們全都得給你陪葬!!”
張梁的話語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張寶的神經上。
想到身後的張九寧和隊伍,讓他瘋狂掙扎的動作驟然一頓。
那赤紅得幾乎滴血的雙眼,下意識地掃過遠處土丘後那片黑影,又猛的望向近在咫尺的柴桑城頭!
為了防止災民異動,城牆上的守兵都打起了精神。
火光搖曳間,一道道身影在城牆上若隱若現,警惕的目光不時掃視而下。
張寶胸中那股狂暴的殺意被這冰冷的現實狠狠澆了一盆冷水,但屈辱的怒火卻未消減半分,反而燒得更灼心蝕骨!
他大口喘著粗氣,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握著刀柄的手劇烈顫抖,指節捏得發白,彷彿要將刀柄捏碎,喉嚨裡發出嗬嗬的痛苦壓抑低吼。
另一邊,那為首的管事似乎也察覺到了方才的異樣。
他驚疑不定的朝著張九寧等人的方向望來,然而夜色本就深沉,城牆上的火把也只能照亮城牆下的一小片區域。
張九寧三人離得並不近,然而雖然管事看不清具體,但也敏銳的察覺出幾分異常。
他臉色微變,立刻對手下喝道:“動作快點,此地汙穢,趕緊回去覆命!”
幾個僕從立刻拿出一紙契書,幾乎是半強迫的讓王吳氏按上手印,旋即架著還在無聲抽泣的少女朝著城門走去!
“啊!”張寶眼睜睜看著那少女的身影被粗暴地拖進城門,如同獵物被叼入虎口,不由得發出痛苦的低吼!
他難以想象,他在邊境奮力拼殺,所護的就是這樣一群人!
“道長……”張寶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血腥氣,卻異常低沉,像壓抑的地火在石縫中滾動,“那袋子我認得。”
張寶攥緊的拳頭幾乎要將刀柄捏碎,指縫裡是沙土與汗水混合的泥垢。
“三年前,我還在邊軍的時候,押運過一批軍需糧草去揚州大營,那押糧官就是豫章郡守手下負責軍糧調撥的心腹!裝糧的麻袋,清一色都是這種黃麻粗布,印著‘大漢’,還……”
他牙齒磨得咯咯作響,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極力壓制再次翻騰的殺意。
“在袋角還有特定的編織印記,是郡守私庫的標記,我絕不會看錯!”
“這買人的糧,就是從賑災糧里扣下的!它根本就沒打算進災民的肚子,而是進了郡守的倉房,變成了……變成買黃花大閨女的孽錢!”
這話如同驚雷,在張九寧和張梁耳邊炸響。
先前的猜測得到了最直接的證據,而這證據的來源,竟是親身參與過押運的張寶!
這已經不僅僅是地方官吏剋扣中飽私囊,而是整個權力鏈條——從郡守到其爪牙,再到這些在城門口像挑選牲口一樣行事的僕從——都在肆無忌憚地吸吮著垂死百姓最後的骨血!
那“大漢”二字,此刻顯得無比諷刺。
它不僅沒有保護它的子民,反而成為了他們的買命錢!
“道長,”張寶聲音壓得更低,眼神透著憤怒。
“朱貴那龜孫子說,錢縣令的郡守姐夫調了三百精銳郡兵剿匪,他們的糧餉是不是也這麼來的?”
“他們吃飽喝足了,提著刀來砍我們這些沒活路的腦袋!”
最後一句,幾乎是齒縫裡擠出來的怨毒。
張九寧沒有立刻回答,他遠眺著柴桑城在暮色中的身影。
那不再是繁華威嚴的象徵,而像一頭蟄伏在黑暗裡的龐大饕餮怪獸,高座在其中的人貪婪的吞噬著城外的一切生機。
聽說廟宇之上高坐的帝王公然買賣官職,從帝國最高官職“三公”到一地太守、縣令,都在售賣之列,對每個官職都明碼標價!
據說,縣令的價格是五百萬錢到一千萬錢。
柴桑縣若是沒有旱災,那也是個富庶的縣,好好幹的話多少也能在窮苦百姓的骨頭縫裡榨回本錢。
但是,這不是大旱來了嗎?
新上任的縣令沒有辦法,只能在賑災糧上下手,這也是很合理的吧?
合理個屁!
這個腐朽透頂的朝廷及其爪牙,從上到下,已經徹底爛透了根子,變成了寄生在億萬生民血肉上的龐大毒瘤。
靠施粥救人,能救幾何?
能救一世嗎?
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衝動在他胸中激盪翻滾,幾乎要衝天而起!
他強自壓下,轉頭看向張寶,那眼神如同深潭,沉靜卻醞釀著驚濤。
“朱貴的情報,看來是真的。郡守確實有兵,有糧,只不過……”
張九寧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是悲憫,更是對這片黑暗最深沉的厭棄與即將與之決裂的決然。
“他的糧,是用來殺人和買賣的,不是用來救人的!此等朝廷,此等官府……無異於食盡人間血肉之魔羅。”
說到此,張九寧的眼中,有火光在雄雄燃燒。
他原本盤桓在心頭的宏大藍圖——向西徐徐圖之,猶如潤物細無聲般浸潤大地,收攏萬千信力細流,待信徒星火燎原之日,再以煌煌大勢滌盪乾坤魍魎。
但此刻,卻在這人間煉獄前顯得如此蒼白、遙遠,甚至近乎可笑。
每拖一刻,便可能有幾條枯槁的生命在這城根下徹底斷氣。
那少女和王吳氏的絕望空洞的眼神,那僕從輕佻得丟擲賑災粟米的姿勢,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張九寧的靈魂上。
他先前徐徐圖之的謹慎,在這些要逼死災民的現實面前,幾乎成了一種莫大的偽善。
“走!”
張九寧幾乎是咬著牙吐出這個字,再不留戀那殘酷的景象,猛的轉身朝著土丘下隊伍隱蔽的方向疾步而去。
張寶怒火未熄,胸中血氣翻湧,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神如刀般剮過關閉的城門,張梁雖不發一言,但是眼中卻也滿是憎惡和憤怒!
兩人見張九寧突然如此急切返回,雖有疑惑,但不敢怠慢,立刻跟上。
回去的路上,死寂、沉悶與絕望的目光織成一張沉重的網,幾乎令人窒息。
張九寧的腳步卻越走越快,踩在乾裂的土地上,彷彿要將這滿目瘡痍都踏碎。
土丘後面,楊玄和劉峰等人早已焦躁不安。
張九寧一刻未歸,他們的心便一刻不能安定!
當張九寧三人那繃緊著臉的熟悉身影躍入視線時,楊玄緊繃的神經終於落回肚裡一半,可緊接著又被他們身上那股壓抑的凝重和憤怒驚得心頭一緊。
張軒賢連忙迎上前,渾濁的眼睛裡滿是詢問。
“道長,外面如何?”
張九寧沒有立即回答老村長的關切,他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那空氣中混雜的泥土焦糊、腐臭和絕望的氣味直衝肺腑,卻反而讓他眼中的火星頃刻燃成了烈焰。
他猛的抬手,制止了所有人的詢問,目光掃過一張張寫滿疲憊、恐懼和飢餓的面孔。
這其中既有追隨他從金橋村跋涉至此的鄉親,有在康王谷歸順的山匪,更有沿途加入、如同驚弓之鳥的流民們。
不能再等了,計劃必須即刻更改!
“壘灶!架鍋!”
張九寧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人群的嗡嗡聲。
“大鍋!越多越好!”
這命令如此突兀,新加入的流民頓時爆發出一陣騷動。
“有吃的了?”
“道長又要施法了?”
“在哪?鍋呢?快去找!”
飢餓和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恐懼和疑慮,不需要更多解釋,壘灶架鍋四個字便如同一劑強心針。
一口口的鐵鍋被迅速清理出來架在簡陋的土灶上,楊玄和手下的王麻子等人吼叫著維持秩序,將在野草叢中亂躥、急著想衝到鍋邊的流民推離鍋邊。
張寶如同一尊鐵塔,矗立在騷動人群的最前方,手中那口朴刀往地上一頓,眼神冰冷地掃過眾人,躁動的人群頓時為之一滯。
張九寧走到最中央那口最大的鐵鍋前,這是從康王谷帶出來的大鍋,鍋中的水微微漾著漣漪。
無數雙眼睛聚焦在他身上,帶著狂熱的期盼!
只見他不慌不忙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袋,正是他用來“施展道法”的陳豆。
在鴉雀無聲的注視下,他捻起幾粒陳豆,屈指彈入那口大鍋中。水花微濺。
沒有吟唱,沒有冗長的儀軌。
“黃天憫生,粟米化千!”
敕令既出!
奇蹟再現!
眨眼間,滿滿一大鍋翻滾著米花、濃稠得足以立筷的滾燙白粥,便奇蹟般的出現在所有人眼前!
旋即,張九寧一一重複先前的舉動。
眨眼間,眾人的眼前便出現了九口裝滿了白粥的鍋!
見此,即便那些災民在來的路上曾經見過,但還是忍不住激動得顫抖。
在這大災之年,這簡直就是活神仙!
就在眾人情緒即將徹底失控,要不顧一切撲向那誘人的鐵鍋時,張九寧猛地向前一步。
在他恍若未覺間,周身一股無形而威嚴的氣場瞬間瀰漫開來,竟是硬生生扼制住了這股浪潮!
他的聲音清亮如劍,斬開了嗡嗡然的喧囂:
“肅靜!”
人群被他不自覺的懾住,在這一刻,越是對張九寧虔誠的信眾,張九寧的聲音在他們的耳中聽起來便越威嚴!
尤其是王麻子,只覺得自己見到了神佛!
當張九寧沉靜目光一一掃過眾人,讓他們安靜下來之後,方才朗聲道:
“這些粥,不是憑空恩賜!天道憫蒼生,卻不養懶漢閒人!”
這突兀的話語如同一盆冷水,澆在了剛剛燃起的狂熱之火上,帶來一片茫然的錯愕。
張九寧一指遠處那如同匍匐巨獸般的柴桑城牆黑影,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切齒的痛:
“那城牆之下!有與你們父母妻子一樣的骨肉同胞!他們正掙扎在餓死的邊緣,正被衙役如驅豬狗,正被無恥之徒用朝廷的救命糧當做買賣骨肉的銅錢!”
他的話語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每一個尚有理智的人心上,一些流民想起了自己沿途不得不拋棄甚至活生生餓死的親人,發出悲泣。
若是他們也能遇到這樣的道長,該有多好!
“我知道你們餓!這裡的粥,管飽!但——”張九寧的聲音斬釘截鐵,“今日這粥,需用汗水來換!”
他停頓,讓這話語滲透到每個人的骨髓裡,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看見了嗎?”
張九寧指著那口濃香撲鼻的大鍋,振聲道:
“誰能從那城牆根下,完好地帶回一個瀕臨餓死的災民,無論男女老幼,我便當場賜他和他帶回之人每人一碗熱粥!”
轟!
短暫的死寂後,數百在加入後只得到一兩碗救命粥的災民頓時雙眼放光!
“真的帶一個人回來就有兩碗粥?”
“那我拉回來十個人,豈不是能喝十碗?”
“今天就算是綁,也得把人給綁回來!”
“聽到有粥吃哪有人會不來?這小道長是變著法兒給我們糧食呢!”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聲音混成一團。
先前因絕望而麻木的眼神,此刻被前所未有的巨大希望點亮,燃起的是為了活下去、為了給親人掙一碗救命的吃食而激發出的最原始的勇氣和力量。
“肅靜!”
張寶一聲巨吼,如同虎嘯,硬生生壓下了這片沸騰的海洋。
他手中朴刀橫舉,眼神銳利如鷹。
“都聽見道長的話了?只要找人來就能換粥,天底下還有更划算的買賣嗎!”
“所以,誰敢哄搶,踩踏,作亂……”
他刀刃寒光一閃:“斬無赦!”
楊玄也帶著手下核心的山匪,迅速在鐵鍋外圍站定,武器雖簡陋,但那份從康王谷帶出來的彪悍兇厲之氣足以震懾住大部分餓慌了神的流民。
此刻的他,也明白了張九寧的心思,心中頓時對張九寧湧起一股欽佩之情。
這,是在官府的眼皮底下虎口奪食啊!
“分批去!誰推搡,誰搶道,取消資格,餓死也別想再沾一粒米!”